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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物默默地回想起这些情况,再看二叔爷脸色,便猜测肯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听见二叔爷继续说:“程总甲发了话,三村各有其族,为便于管教,从今年起,花溪的徭役由各村轮流承担,轮到的村子承担本里的全部徭役。而且就从我们上花溪开始。”
祠堂里众人闻言交头接耳,对程总甲这个新办法都十分不满。
往年整个花溪的徭役,向来是按户计算,每村按比例出人,上花溪方家户数最少,出的人力自然也少。如果照着程总甲的新规矩,那今年全部徭役将都由上花溪村方家承担,显然是十分吃力的。
“这怎么可以?那今年我们村子岂不要累死人!简直欺人太甚!”有个叫方逢时的伯父辈怒道。
方应物摇摇头,这些叔伯还是见识短了点,没认识到真正要命的地方。
他便出言提醒道:“凡是新政,朝令夕改都是常见事。程总甲说今年按新规矩来,假如我方家先承担了全部徭役,那么到了明年,程总甲如果说新规矩不好,还得用老规矩,三家共同摊派徭役,那今年我方家岂不白白出力?”
“其次,本来我们上花溪方家人最少,出力也最少。但如果三村轮流,那岂不要与另外两个村子一样?最后稀里糊涂演变成了三村平均徭役,这对我们上花溪也是不利的。”
祠堂里众人愣了片刻,明白方应物的意思后,议论声陡然更大了。
二叔爷拍了拍案子,问道:“秋哥儿是个大明白人,说得不错!总而言之这就是欺负我们上花溪,你们有什么法子应对?”
说到这里,祠堂里登时沉寂了下来,众人除了愤怒之外都没什么主意。那程总甲可是下花溪村程家的人,程家不但人多势众,而且连续两三任里长、乡老都是程家的,简直快成了程家世袭职务。
和程家相比,方家械斗打架打不过,比乡中势力更是远不如,那程家这次就是明摆着欺负人,又能怎么样?中花溪村还有花溪首富王大户这个粮长让程家有所顾忌,但上花溪村方家什么人物都没有,出了个秀才也还失踪了。
“没法子就只能认了,那便各自散去罢。要是方清之相公还在村里,大概就不会有这事了。”方知礼心里也痛恨自己这个族长无能,无可奈何挥手道。
这就是活生生的明代乡村社会史素材啊,方应物心里叹道。这充分展示了乡村中无良恶霸是怎么欺负无权无势的普通农民的。
如果方家族人中有人因为承担徭役破产,那田地也会被其他大户兼并去,这又成了一出土地兼并的典型案例。兼并来兼并去,自耕农都破了产,王朝也就该覆灭了。
回过神来,方应物眼看着族人愁云惨淡,心生不忍,突然一股责任感涌上心头。自己不仅仅是个历史看客,还是实实在在生活在这个时空里的大活人,周围这些人不是NPC,是同一个祖宗的族人。
再说灵魂夺舍占据了别人的身躯,不能太心安理得地当世外高人,总要尽到义务才问心无愧,他方应物不喜欢欠别人什么(请忽略他兜里的几颗银豆子)。
想至此,方应物朗声道:“诸位长辈,这件事交与我罢,我来想想法子。只是我叫你们出手时,你们不能犹豫,必须信得过我。”
众人仿佛看到了大救星,盼明君盼清官都太遥远,身边的高人才是实实在在的依靠,纷纷道:“信得过,信得过,谁能信不过秋哥儿!”
出了祠堂,方应物抬头看天,这时日头还早,集市估计没有散去,去购物还来得及。
故而他又快步离开了村子,集市在下花溪村程家那边,这次不但要购物,还要干点见不得人的事情。
没办法,如果恶霸的手段有正常渠道可以破解,历史上就不会出现那么多农民起义了,所以只能以恶制恶了。
这次真是运气不错,幸亏程家那边出了兰姐儿这档子事情。若解决掉问题,也算一举两得罢。
第二十一章 引蛇出洞
方应物所要做的,就是传闲话。听兰姐儿意思,她这次回娘家避风头,昨天才知道她父亲也就是王塾师打算让她守节。所以兰姐儿公公家那边应该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但现在也该让他们知道了。
位于下花溪村外的集市里,百十号人熙熙攘攘,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而在集市附近的路上,方应物慢慢游荡,寻找着合适的目标。
他目光专在大妈级别的中年妇女身上逡巡,三十五岁以下的一概无视,惹得几位向他暗递秋波的少女黯然神伤。
突然眼前一亮,发现了一个本村的人,按辈分应该称之为三婶。方应物知道,此人在村中向来以大嘴巴著称,探消息传闲话绝对是一把好手。
事不宜迟,他连忙迎上去,问候道:“见过三婶,小侄要向你打听点事情。”
“哟,今天太阳打西头出了么,秋哥儿要打听什么?”三婶打趣道。
“你知不知道,邻村社学那个王先生家里,铁了心打算让他女儿兰姐儿守节赚牌坊。现在他将兰姐儿关在家里,不肯放回婆家了!”
三婶睁大了眼睛,兴奋地反问道:“是么?真有此事?”
方应物挠挠头,“昨天刚听到的,好像程家人还不晓得,我也不能确定真假。不信你去集市上问问程家那边的人,看看有谁知道。”
“我去找个嫁到程家的姐妹问问!”三婶抛下这句话,甩开方应物走人了。
术业有专攻哪,方应物感慨道,又继续寻找起新目标。古人云,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一传十,十传百,等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不信兰姐儿公公家不惊动不相信。
又找了几位中年妇女放完闲话,方应物拍拍手回家去了。另外一个购物目的倒是落空了,集市上根本没有卖纸张的。
随便一个到这山村集市做买卖的小贩也不会如此脑子抽筋,贩一堆纸张过来卖,这哪能卖得出去?不过方应物和一个小贩约定好了,下次集市专门捎带一些纸张。
次日早晨,方应物用毛笔沾水,在桌子上习字。不过他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忽的窗外有人大声道:“报军师!本细作探来消息,程家那位老爹带着两个儿子出动了!”
“好!”方应物丢下笔。他昨天散布完闲话,今天便安排了人手,在下花溪村路上盯守——因为根据他预计,兰姐儿婆家知道了状况,肯定要上王塾师那边去讨个说法。
却不料派去盯守的人是个戏曲爱好者,扮演细作角色不亦乐乎,方应物心情一松,回话道:“小的们备齐车马,本军师摆驾亲征!”
中花溪村,社学塾师王先生家门外,从下花溪赶过来的程老爹和他两个儿子立在那里破口大骂:“你个不要脸皮的老冬烘,活该一辈子进不了学,活该到处没人要,只能窝在社学里当孩子头!”
原来王塾师恼火程老爹逼迫自己女儿改嫁,见到亲家来者不善,便紧闭门户,直接将程老爹一行拒之门外。这惹得本来就满肚子火气的程老爹更是大发雷霆,和两个儿子站在门外大骂起来。
这却引发了不少人围观,方应物也带着堂弟方应元和族叔方逢时赶到了,和中花溪村王家的人混在一起看热闹。
程老爹见人多起来,骂得越发来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兰姐儿是我家的媳妇,你这老贼子偷偷将人藏起来作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方应物对族叔方逢时耳语几句,方逢时便摇头晃脑地大声感叹道:“我看王家人心不行,不地道。那程家人都欺负上门了,却人人都袖手旁观看热闹,好似缩头乌龟似的。”
方应元接上话道:“是哩是哩!若放在我们上花溪方家,无论谁遭了外人欺负,肯定齐心协力帮他。没想到这边王家人都是如此没人情,坐看自己人被欺辱也无动于衷。”
叔侄俩一唱一和,惹得周围王家人怒目相视,但又一想,说得未尝没有道理。程老爹都骂了半天,王家也没个人出头,难怪被邻村人瞧不起。
登时有七八个人上前,围住了程老爹父子三人。程老爹皱眉道:“你们要做什么?”
方应物远远地望见双方推推搡搡的,心知目的已经达到,便离开了。
“下一步要做什么?”在回去路上,方逢时饶有兴趣地问道。
方应物运筹帷幄地判断道:“显而易见,那程老爹此次不成,回去后必定搬出里长和老人做主,毕竟里长和老人都是他们程家的,肯定偏向他。那我就顺势为之,诱使程家犯点错。”
又到次日,方应物继续用毛笔沾水,在桌面上习字。临近午时,有“细作”来报:“那程家出动了数十人,去中花溪村,声称要将人抢回来。”
方应物呆了一呆,这兰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