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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你是女孩子,又是少昊族的公主,他们肯定不会打你的。”
“可是他们敢打你吗?你不是神农氏的少君吗?”
“哦,我……是一个质子啊。”蚩尤舒展身体躺在草地上,死蛇一样翻了个身,伸伸懒腰。
“是吗?”云锦轻声说。
六年之前,大夸父王叛乱。
叛乱平息之后,所有的部落都要送一名质子去涿鹿城。神农氏只有一个王孙,那就是蚩尤。
不像雨师和风伯,蚩尤从小就很寂寞。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他的爷爷。小时候蚩尤很是怀疑自己是爷爷生下来的,他悄悄地把这个猜测告诉奶娘,奶娘的脸先是发白而后发青,最后说少君恕罪,我要如厕。蚩尤跟在她后面,看见她冲进茅厕,而后里面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大笑。
后来蚩尤想到这个笑话,每一次都会自己嘿嘿地笑个不停。不过尽管如此,蚩尤还是很寂寞,爷爷的大屋很恢宏,小时候蚩尤在里面跑来跑去,可是只能和自己捉迷藏。
永远不会有人来找藏在锦帐后的蚩尤。他总是憋着呼吸在那里等很久,而后觉得无聊了,就走出来。大屋那么深远,放眼看不见一个人,蚩尤觉得难过起来,就会跳起来大喊一声。于是屋顶的乌鸦们飞起来,叫得很荒凉。
“爷爷,我没有兄弟吗?”蚩尤问。
九黎的郊外有一块很大很大的石碑,石碑上都是蚩尤爷爷亲手刻的名字。一些下雨的晚上,爷爷牵着蚩尤的手站在雨中,冰冷的雨点仿佛雹子一般将油伞敲打得噼啪作响。爷爷静静地站在那里,脸隐在伞下的黑暗中。
爷爷说:“那些就是你的兄弟。”
蚩尤说:“我不喜欢他们。”
爷爷问:“为什么?”
蚩尤说:“他们不跟我玩。”
爷爷抚摩着蚩尤的头,笑着说小蚩尤真傻,忽地他就流下了泪。
有人说爷爷是个英雄。蚩尤见过爷爷年轻时用的巨斧,大得像一张磨盘。蚩尤在心目中设想爷爷高举这柄巨斧战斗的情景,然后无数的血泉呼啦啦地冲上天空,爷爷豪迈在在原野上拍着满是胸毛的胸脯,嘲笑那些战败而死的对手。
这样的设想一般只有一个结果,就是那家伙肯定不是爷爷而是一头狗熊。蚩尤想他的爷爷只是个好哭的好老头。
六岁的时候,蚩尤骑在一匹马上,和使者一起离开了九黎。马后的烟尘中,炎帝还在挥舞他的手,那双枯瘦的手在不久以前还紧紧抓着蚩尤,爷爷似乎害怕一放开手,蚩尤就会消失不见。蚩尤抹着小脸最后回望爷爷,心想爷爷一定又是悄悄地哭了,在他堆满微笑的时候。
蚩尤想老人都是善变的,和孩子一样。
“爷爷老了。”蚩尤很忧伤。
蚩尤知道南方有一座神山,高大的葛天庐之山,永远锁在渺渺茫茫的云雾中。来涿鹿的路上,他一直掀起车帘去眺望大地尽头的神山,想要记住它的位置和形状。他想只要找到那座山,他就找到了南方,九黎就在南方,他一直跑一直跑,就可以跑回家乡,看到他的爷爷。
但是走着走着,他终于放弃了这个希望。一天又一天小马拉着素车行进在浩瀚的荒原上,抛下一片又一片青黄色的草地,蚩尤不知他们走了多久。
最后看见涿鹿城矗立在远方时,为他拉车的那匹小马的妈妈死了,那匹母马跪在草间,眷恋地舔着小马,然后倒卧下去。
蚩尤听说马是站着睡觉的,它们永远警觉。一生中只有一次,它们会彻底地放松身体,那时候它们就死了。
蚩尤忽然明白自己错了,九黎太远了,仿佛从生到死那么远,远得一辈子都走不回去。
“喂!小子,刚才在这边拍屁股的淫贼哪去了?”汉子们操刀执杖,对着蚩尤叫喊,惊破了蚩尤的回忆。
“淫贼?我们不是淫贼,我们只是……”蚩尤摸不着头脑。
“没说你,看见淫贼了吗?”
“我真的不是淫贼。”
“是问你看没看见淫贼,不是说你是淫贼!”
蚩尤看着还烤在火上的腊肉,有些茫然,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云锦,最后犹豫着指向刑天离去的方向。
“追!”汉子们振奋起来,风一般掠过蚩尤的身边,浩浩荡荡的人群在草原上声势惊人。
只剩下云锦和蚩尤对坐,过了许久云锦才回过神来:“少君……刑天将军……”
“没事的,”蚩尤说,“他们抓不住刑天,他跑起来的时候,没人抓得住他。”
蚩尤正好回头,看见远方地平线上那个甩开大步豪迈奔行的男人忽然一歪,咕噜噜地从草坡上滚了下去。汉子们狂喜地呼喊起来,像是一群猎人看见狗熊自己跳进了陷阱。
“刑天将军怎么了?”云锦问,“不是说他跑起来的时候没人抓得住他吗……”
“也许是吃得太多拉肚子了……”蚩尤抓了抓脑袋。
傍晚的时候,蚩尤和云锦一起骑着小马,趁着落日去向涿鹿城。
夕阳温和而黯淡的光在原野上拉出他们长长的影子,云锦默默地坐在蚩尤前面看落日,蚩尤扯着缰绳把她拢在胸前。蚩尤、云锦和小马的剪影在残霞中一点一点地融入周围的黑暗。影子越走越长,太阳沉落地平线的瞬间,蚩尤看见他们的影子一起拉长到了天边。
云锦说:“就这样落山啦。”
蚩尤回头,身后已经没有太阳。
蚩尤并不知道为什么云锦要拖着他在河边说话,一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回城。很多年以后云锦告诉他说自己很讨厌涿鹿城,尤其讨厌走进那扇投下巨大阴影的城门。
“城门好像一个野兽的大嘴,”云锦说,“要把我给吃了。”
“你是我在这里第一个朋友。”云锦又说。
他们终于走到了城门前,蚩尤忽然叹息了一声。
城门口立着一个高大魁伟的身影。他垂头站在那里,脚下画着一个圈子,脖子上结着一圈草绳,下面挂着一面朽木牌,上面写着“败德淫行之贼,圈禁一日以儆效尤”。
这是丞相风后的主意。在涿鹿城,只要犯不上抓进大牢里的犯人都是这么画地为牢,罚站在菜市口任人评说。
周围的人们低声嘲笑着,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那个受罚的小贼。
“块头还挺大的,真可笑啊。”
“据说是神农氏的将军呢。”
“将军?除了跟女人搅在一起还会干什么?”
“昨天还看见他在城里勾搭寡妇,看现在这个狗熊样子。”
“神农氏的人真贱!”
刑天终于还是被捉住了。
蚩尤从马上跳下来,拍了拍小马的屁股说:“你知道怎么去找你们少昊族的人吗?”
“父亲说我只要找到丞相风后就可以了。”
“那你去城里面问卫兵就知道了,我走了。”
“你去哪里?”
“我也是神农部的人啊。”蚩尤小声说着,走到刑天身边和他站在一起。
云锦瞪大眼睛看着神农氏这一对少君和将军,任凭小马载着她缓缓走进了城去。走过蚩尤身边的时候,云锦古镜般的眼睛有一丝朦胧,说:“那再见了。”
蚩尤说:“再见啊。”
云锦终于消失在城门里了。
蚩尤有点霸道的把那些围观的人推开,走到刑天身旁,低下头,和他站在一起。周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此起彼伏的讪笑声包围了蚩尤。蚩尤懒得理睬,偷眼一瞥刑天,看见朽木牌上那句“败德淫行之贼”下面还有一句,歪歪斜斜不知什么人用黄黄绿绿的草泥添写上去的——“腊肉也是他偷的”。
唯有蚩尤认识那笔迹,那是刑天自己写上去的,刑天的字很难模仿,非常的难看。有时候蚩尤有些迷惑,不知道刑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人说刑天是神农部最伟大的神将,有人曾亲眼看见他在战场上一斧劈开小山般的巨石,截断滚滚的渭河,但是蚩尤认识的刑天只是个烦人的大叔,在他身上丝毫见不到神将的威仪。
刑天也许是个很浑蛋的人,不过刑天对蚩尤还是很好。
人们围成一个圈子看着并排站立的一大一小,议论声依然不绝于耳。周围冷淡的目光下,蚩尤垂下了头,说:“今天晚上怕是很冷的,也不知道风后会不会把我们放了。”
刑天低着头,没有回答。
蚩尤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以前说你很丢我们神农氏的脸是……瞎说的,反正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质子,质子本来就很丢脸嘛。”
刑天还是没有回答。
蚩尤说:“刑天你在我们神农部也是很有名的英雄啊,要不是陪我来涿鹿,你也不会这么倒霉了。”
刑天依旧沉默。
蚩尤说:“刑天你不要难过了,反正我会陪着你站在这里的。”
刑天低着头,发出猪一样幸福的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