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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鹿城的酒肆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这位妖精,你总来找我们是想干啥呢?”蚩尤问。
“我初来大城市投亲访友,可是又没有什么亲友,所以要找几个,我觉得你当我亲友倒还不错。”魑魅抿着一杯小酒,“酒这东西喝着真是开心!”
“可我们不熟诶。”
“我们不是一党么?”魑魅说,“我记得你在赌场里和那些男人打架,一边打一边喊,很是威猛啊。”
“我有么?”蚩尤有点脸红,“好吧那时候我一定还醉着……魑魅……能不能打个商量?”
“嗯。”
“想不想再喝点?”
“我正在喝啊。”
“我是说……我们坐下来面对面地喝。”
“我们现在不就是面对面的么?要不然我怎么能看见你的眼睛?”
魑魅晃悠着修长的双腿,坐在蚩尤的大腿上,一边拿着一碗米酒,一边百无聊赖地用草叶扫着蚩尤的脸。
这时他们背后传来了抑扬顿挫的说书声。
“却说那北方吹来一阵大风,风中阴气滚滚,百鬼哭嚎,顿时把先锋应龙的双翼吹折。”
“那后来呢?”旁边性急的汉子追问。
“黄帝一方虽然折了应龙,可是神将大鸿已经飞起在半空中啊!大鸿的哭月神刀乃是他十八岁祭见天帝的时候,天帝以神力所成,一刀之下,百里山川化作荒芜。大鸿大吼一声挥舞神刀,顿时将共工部的左翼杀出了一个缺口。”
“那大王没有出马么?”
“那怎么可能?黄帝的尚方宝剑早已经飞舞在云间,此时化身成无数的剑影射下,就如一场漫天剑雨,当者必死啊!”
“那我们轩辕部岂不是已经胜了?”
“哈哈哈哈,”一阵嚣张的狂笑,“可是我们共工部的大将共工早已经飞在九天之巅,黄帝的头顶。对!就是我!我一把将掌心狂雷丢下,把黄帝炸了个黑脸红眼,直栽下九天云端。首领既破,你们轩辕部作鸟兽散,从此天下再也没有轩辕黄帝了。”
“哈哈哈哈,”周围听热闹的人大笑,“共工你怎么说还是你赢,那大王成什么了?”
“大王虽然神勇,可是怎么比得上这疯子?”另一个汉子笑着接口。
“疯子不听你瞎说了,这几个铜板你拿去喝酒,明天不编新的我们就直接把你扔到酒缸里去。”
围在一起的汉子们哄笑着散了,只剩下中间一个魁伟如巨神般的乞丐。他随手抓起了桌上的铜板扔给酒肆的主人,“三天前欠的酒钱还上了。”
酒肆主人笑骂:“这是三十天前欠的。”
魑魅好奇地拍拍酒肆主人的肩膀,“这疯子那么大胆子,怎么没人来捉他呢?”
酒肆主人痴呆地望着魑魅的艳色,“你说共工么?反正是个疯子啊。”
蚩尤也很好奇,走到了那个叫共工的疯子身边,“你老是这么说,大王不会放过你的。”
“我也知道,”共工有点郁郁,“可是我不打赢黄帝怎么能去昆仑呢?”
“去昆仑?”
“是啊,我打赢了黄帝就去昆仑。”
共工用陶碗给蚩尤斟满酒,“是蚩尤少君啊?喝喝,酒是赊来的,多喝不用付钱。”
蚩尤摇摇头,“我不太能喝酒,喝多了就发酒疯。”
“炎的孙子不会喝酒么?以前你爷爷能喝十斤酒,吃一头猪。”
蚩尤心里想象了一下喝十斤酒吃一头猪的老人,结果还是一头狗熊。
共工给自己也斟满酒,“还是喝酒好。每次喝醉了,我就觉得我能打倒轩辕氏,然后自由自在地往西奔驰。然后越跑越高,去昆仑。”
“你还没有到昆仑,大王就把你抓起来了。”蚩尤说。
“我不怕的,”共工诡秘地笑着,“我根本不害怕。”
“蚩尤,我们不要理这个疯子了,你看他真的疯掉了。”魑魅还坐在蚩尤的腿上拿叶子扫他的脸。
“我听说西王母住在昆仑山中,九重弱水十二玉楼,所以很想去看。可是我是质子,所以不能。”共工已经喝了一斤米酒。
“你也是质子?”
“是啊,共工部的。”共工眯着眼睛。共工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很配他魁梧的身材,可眼睛里总有一丝模糊。此时,那一丝模糊弥漫开来,笼罩了整双瞳子。
“你知道昆仑山里这里有多远么?”魑魅问。
“有人说是一百万里。”
“你一天走一百里,就要走一万天啊!”
“对啊,就是三十年。”
“你今年多大?”
“四十岁。”
“一趟往返需要六十年,你能活到一百岁么?”
共工开心地笑,“你真傻,我都到了昆仑了,为什么要回来?”
“我傻?”魑魅对蚩尤比了个鬼脸。
“那你到了昆仑,都七十岁了,有什么好的呢?”
共工说:“很多人都会活到七十岁,为什么大家要活到七十岁呢?”
魑魅忽然愣了一下。
共工说:“我也不知道,我活到七十岁,就是为了去昆仑,自由自在地去昆仑。”
共工喝到第三斤的时候开始仰天叹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手里没有十万雄兵呢?我要带他们跨越不周山,扫平轩辕的领土。”
“然后呢?”
“去昆仑!”他双眼精光四射。
“为了去昆仑就要打仗?就为了你去昆仑,会死人的。”蚩尤皱了皱眉头。
“是啊,会死人的,”共工呆住了,“会死人的……”
共工忽然跳起来,缩到酒肆的小窗边喝酒,一双眼睛又模糊起来。
“哼!”魑魅说,“疯子!”
过了很久,共工耸拉着脑袋从窗户边跑了回来,歉然地说:“我觉得你说得对,可是……我还是想去昆仑。”
蚩尤和魑魅面面相觑。
“来啊来啊,我们说轩辕和共工大战渭水吧!”在蚩尤和魑魅来得及反应之前,共工大笑着跳了起来,在酒肆的中心使劲地喊。
“疯子又说故事了,疯子又说故事了!”汉子们哄笑着,又围了上去。
魑魅拉着蚩尤,逃跑一样窜出酒肆。她捂着耳朵,不堪忍受共工和那些酒醉男人的喧哗。
“可恶的疯子!”魑魅恨恨地说。
“疯子也真了不得,能把妖怪都气成这样……”蚩尤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魑魅凶狠地瞪起眼睛,可是她忽然愣住了,她看见蚩尤的目光变了,温情又迷惘。
她小心翼翼地顺着蚩尤的视线看去。
正是夕阳落山的时候,如血的残照中,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男一女相拥在小巷的深处。
马车带起淡淡的灰尘,街上满是南来北去的过客,他们就这样经行繁华的涿鹿街头,掠过那个小巷。却没人抽空多看一眼,更没有人停下一步,行人如无意的流水,只有流水中凝固的身影那么温柔。
刑天用他结实的胳膊搂着阿萝,让她精致的小脸埋在自己宽阔的胸膛里。阿萝柔弱得像是水里的一片落叶,刑天的坚强则像经历了数百万年的礁石。一阵风吹起了阿萝鬓边的青丝,像是纠缠人心的往事。
这个瞬间,妩媚的妖精和未来的狂魔被阳光如箭一样钉死在酒肆的门口。
“你记得不记得我说过刑天根本没有心肝的?”蚩尤喃喃地说。
“记得啊。”妖精说。
“以我和他相处了十五年,我敢肯定他现在是假装的。”蚩尤说,“只为了还他欠人烤猪的人情。”
“没错!”
“可明知道他是假装的,我怎么还那么感动呢?”蚩尤抹抹鼻子,“我最近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因为你是个傻瓜。”魑魅说。
“那你为什么也那么感动的样子?”
“我只是有点想打喷嚏……”魑魅也抹抹鼻子。
遥远的公元前,人类还没有遍及整个世界时,妖精仍是山林的主人时,某个下午,初到大城市的妖精因为目睹一个情圣和一个女人的相拥而生出了古怪的幸福感。她想要一个男人在此刻热切地拥抱他,告诉她世界是那么的可爱。可是她面前唯一的男人,也是她一生里唯一一个动心的男人只是凝望着远处发呆。但她仍旧觉得幸福,她想一切皆有希望,她确实应该来人类的地方,因为这里存在无限的可能。
这时朋友们刚刚相逢,涿鹿城还显得美好温馨,那些令他们咆哮和悲伤的故事还未拉开序幕。
“来玩订约吧!”魑魅说。
“订约是怎么玩?”蚩尤说。
“你救了魍魉一次,我们就算是朋友了,”魑魅说,“我会还你一个人情,无论你的要求是什么,只要你来找我,这个就是我们订约的信物。”
一根七尺青丝自动从魑魅的长鬓中脱离,浮动在空气里,自己弯曲缠绕,结成一个蝴蝶结,落在蚩尤的掌心,片刻之后,它像融化在日光里那样消失了。
“不是信物么?”蚩尤不解,“它不见了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