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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僧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苍老难看的笑容里隐藏着很复杂的意味,有些感慨,有些震撼,也有些苦涩,还有些骄傲。
“魔宗的布置没有任何问题,当时整个世界都以为是神殿裁决司血洗了烂柯寺,虽然无法理解,但当隐居在瓦山后岭的烂柯寺长老,都被迫出关,并且指认那些凶徒全部来自西陵,便再也没有人怀疑。”
老僧静静看着他说道:“但轲浩然不信。”
宁缺不解问道:“小师叔为什么不信?”
老僧说道:“轲疯子这种人,又哪里是这么好骗的。”
宁缺怔了怔,摇头说道:“这个理由等于没有。”
老僧感慨说道:“当年我曾经向他问过同样的问题。”
宁缺认真听着。
老僧微笑说道:“当时就在这个房间里,他说:我轲某人又哪里这么好骗的?”
片刻沉默。
“然后呢?”
宁缺问道,想着每个故事都应该有然后以及最后。
老僧微异问道:“后面的故事……难道如今的世间还不知道?”
宁缺说道:“讲故事的人不同,故事内容也会有变化。”
“这个故事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结尾。”
老僧声音变得更加虚弱,说道:“魔宗的手段没能骗过轲疯子,他自然便向魔宗山门而去。当时的魔宗宗主自视甚高,魔宗强者辈出,也没有太过恐惧,心想你若来了便把你杀了,轲疯子自然不愿意被他们杀,于是便把他们都杀了。”
不愿意被他们杀,于是便把他们都杀了。
很简单的叙说,很简单的故事,却是一段湮灭在历史尘埃里的惊天过往,说的越简单却越令人心惊,时隔数十年,只有这位枯瘦如鬼的老僧,以及充斥魔宗正殿的无尽骸骨,还能证明当年这里发生过怎样的事情。
宁缺看着老僧深陷的双眼:“那为什么您要赎罪,这件事情和您有什么关系?”
老僧举起细枝般的双臂,臂上僧衣褴褛,手指微张结了个手印,十根手指肌肤之下骨节恐怖可见,宛如自冥界探出的一双骨手,然而骨手所结的手印淡淡释放着令人心境恬静的温暖气息,慈悲有若昊天降下的两朵白莲花。
骨手白莲手印间的气息异常强大纯凝却没有丝毫的杀伤力,随着气息渐释,老僧身周的白骨尸骸表面忽然生出一层极温莹的光泽,竟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宁缺盯着老僧腹前的那两双骨手,感受着那道气息,震撼无语——老僧所展露出来的实力境界太过高妙莫测,竟是他这一生所见最强大。
莫山山倚墙而坐,看着老僧那双枯瘦骨手结成的如白莲花般的手印,忽然间想起小时候听老师提到过的一句话,不由面露惊疑之色。
“西方有莲翩然坠落世间,自生三十二瓣,瓣瓣不同,各为世界。”
…………“赎罪,自然是因为这罪是我的。”
“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魔宗的阴谋,这个阴谋也是我的。”
“裁决司司座是魔宗的人,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了,我也知道他们想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坐在黑色而寒冷的座椅上,撑着下颌,静静看着他们做完这件事情,然后准备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去告诉轲浩然。”
“不过我终究还是低估了轲浩然,不需要我拿出精心保存的证据,他就知道这件事情是魔宗做出来的,这样很好,于是我依然安静坐在那张黑色而冰冷的座椅上,撑着下颌,静静等待最后那一刻的到来。”
枯瘦如鬼的老僧,端坐骨山尸堆间,骨手结着白莲印,眼神温柔慈悲。
宁缺瞪大了眼睛,颤声问道:“你究竟是谁?当年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是老僧第二次听到这个问题,他缓缓抬头望天,穿过腹部的铁链被带动,发出清脆的响声,让痛楚重新回到他干瘦如鬼的脸上。
老僧望着天空的深陷眼眸内目光依旧温暖,骨手结成的白莲花瓣瓣绽放。
“当年我想灭了魔宗,我想让轲浩然死,只是没有想到,我耗尽半生心血才把整个魔宗化为一场滔天风雨向他拍了过去,结果他居然还是没有死。”
“至于我是谁?”
老僧收回目光,看着二人温和说道:“我是裁决。”
…………“莲生神座?”
房间后方忽然响起一道不可置信的声音。
衣衫褴褛的道痴叶红鱼,不知何时来到了此间,她看着骨山间那位枯瘦如鬼的僧人双手结成的手印,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和狂热喜悦的神情。
莫山山几乎同时惊喊出声:“莲生大师?”
…………
(未完待续)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七十五章 莲生三十二(下)
陡然出现在魔宗正殿里的叶红鱼,左肩上尽是凝结的血珠,红裙褴褛无法遮体,看上去极为狼狈,但那双眸子却依然明亮的惊人。
宁缺不知道她在山门外靠着胸中那股气,硬生生劈开了拦在身前的所有石头,才艰难来到此地,但看她模样也能猜到她经历过怎样的艰辛,不免觉得有些佩服。
和隐隐佩服相比,他看到道痴出现在这里,更多的是紧张,右手快速伸到身后握住刀柄,准备趁着道痴虚弱之时,解决掉这个很令人畏惧的敌人。
然而他发现叶红鱼根本没有理会自己,靠在墙壁上的莫山山没有理会她,道痴和书痴看着骨山里那名枯瘦如鬼的僧人,沉醉无言早已如痴。
…………西陵神国之东,临海处有一大片圆形石柱,用以抵御海上险恶的浪涛,石柱之后便是宋国,或许是因为惯见海雨天风的缘故,这个不起眼的小国为世间奉献了无数了不起的人物,神殿里有多位神官来自宋国,那位被囚多年的光明大神官也来自宋国,而在很多年前的一个深夜里,宋国都城某世家府邸后园里的睡莲一夜盛开,与莲花一道绽放的还有那夜降生世间的一名男婴,于是那名男婴命为莲生。
世家公子莲生的青春岁月并没有太多惊人处,他像周遭的公子一般求学考学,然后得中授官封荫娶妻,只是还未生子,感情深厚的妻子便因病亡故。妻子逝去后,莲生于郊外坟茔处结草庐,愁苦悲伤形渐枯槁,三月未露欢颜。
某夜草庐外风雨交加,莲生走入风雨之中,静思半夜,披湿衣而回,提笔写就一篇祭妻恸文,然后将墨笔扔入坟前新草中,大笑三声飘然而去。
其后年余,莲生访山探幽,拜谒诸多修行宗派,其时那篇祭妻文传入世间,惹了无数捧热泪,他名声已显,各宗派以礼相待,却不肯对他言及修行之事。
第二年秋天,莲生游至瓦山,遇雨避于烂柯寺。
当夜于后殿静卧之时,他偶然听着一老僧言及佛宗故事,沉思昼夜后,步回烂柯寺正门敲响鸣钟,推门登堂入室,对知客僧说道要与烂柯寺主持对坐辩难。
这场辩难持续了整整三十二日,莲生口吐妙言如莲花绽放于瓦山流云之间,对谈之时,崖畔青树间隐有神鸟轻鸣,引来世间无数名流文士相看。
烂柯寺辩难自此成为继盂兰节后又一盛事,莲生公子的名字也开始在世间流传。
最后那天,前代西陵神殿昊天掌教自桃山而来来,当着千万人面,亲自邀请莲生入神殿为客卿。不料莲生却是微笑婉拒,然后在瓦山烂柯寺隐居长老面前,以手轻抚头顶,片片黑发如黑莲渐落,佛心渐趋坚定。
秋天落叶时,莲生离开瓦山烂柯寺,逾大河至墨池,穿野林入月轮,然后消失在月轮国西北方的莽莽荒原上,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数年后,一名僧人从荒原归来,行走王庭民舍青山绿水之间,与王公贵族街市庶民讲因果说机缘,佛法精湛,德行无碍,备受世间尊崇。
世间再没有莲生公子,却多了位莲生大师。
其时魔宗势盛,对中原诸国的渗透像黑夜一般难以阻止,其中尤以两名魔宗长老最为神秘,暗中挑拔各国各宗派之间的关系,不知弄出多少场惨烈血腥的祸事,然而却没有人知道这两名魔宗长老究竟隐藏在何处。
那年春天,莲生大师受西陵昊天掌教之邀至神殿讲课授学。席间天谕院副院长言语间多有轻蔑怠慢不满,莲生大师当着掌教大人及神殿诸多强者之面,踱到这位副院长席前,然后暴起杀之——这名天谕院副院长便是那两名魔宗长老之一。
昊天道门掌教再邀莲生大师入神殿,这一次不再是客卿,而是请他就任空悬数年之久的裁决大神官一职,莲生大师说了句时辰未到,再次婉拒。
莲生大师飘然下了桃山,去了瓦山——当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