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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维翰自知道范质的弦外之音,冷冷道:“如今知道了,又当如何?”
范质道:“吾主言道,唐也晋也。兴亡者一家一姓也。家国兴亡,君臣当之。燕云关乎华夏天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但这八个字实在太有力量,张迈提前了一千年通过范质之口胡汉出来,在场别说冯道、刘昫、赵莹等人,就是李崧也是心头一震。桑维翰也是胸口莫名为之一慌。
范质接着道:“因此当前大事,以规复国土为最重,为此吾主愿以大局为重,只要贵国国主一句话,我军愿意退出应州、朔州。”
桑维翰还没开口,冯道抢着道:“张龙骧要吾主一句什么话?”桑维翰一听怒目而视冯道!冯道却恍若未觉。
范质道:“一致对外,暂息干戈!”
冯道转向石敬瑭道:“陛下,天策此议可行。此议当行!臣请陛下为天下大义,与西藩暂息干戈。”
桑维翰大声怒喝道:“冯道!你大胆!你的心究竟向着谁!”
冯道凛然道:“我的心。自然向着天下,向着中国,向着百姓,向着天子!”他跟着向桑维翰一指喝道:“倒是你,侍契丹唯恐不媚,割国土唯恐不速。陷国家于不全,陷人主于不义,你的心,到底是向着谁?向着中国,还是向着契丹?”
桑维翰指责冯道。那是指他暗通天策,不忠于石敬瑭,但这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冯道指责桑维翰却是字字大义,无须意会,直接就骂!桑维翰可以挑拨石敬瑭猜忌冯道,却没法与冯道正面相争,一时被堵住了无法开口。
石敬瑭喝道:“够了!外人面前这么闹,成什么体统!”
冯道桑维翰慌忙跪伏在地道:“臣有罪!”
石敬瑭冷冷盯着微笑的范质道:“寡人累了,谁引西使下去休息。”
赵莹一听,就站出来领命——他知此间凶险,不想掺和。
范质向石敬瑭行了一礼,道:“一句话就换回十六州,还请国主三思。”
石敬瑭哼了一声,挥手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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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质退下后,石敬瑭等着冯道,几乎指着他鼻子道:“冯道!张迈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要为他说话!”
冯道身子一颤,全身匍匐在地道:“陛下!勿听小人谗言挑拨!臣位极人臣,谁还能许臣什么好处!位居台辅而私通外国者,皆是自寻死路。伯嚭殷鉴既在,臣熟读史书,岂能不知?臣之言语,非为天策说话,而是为陛下谋划。”
“为我谋划?”
“是!此次我国出兵,虽言接收燕云,但接收燕云,如何需要如此阵仗?臣窃以为,契丹当另有条件才是。”
石敬瑭哼了一声,冯道身子仿佛还在颤抖,声音却还保持平稳:“但不管契丹有什么图谋,如今局势,大不利于彼而有利于我!契丹与天策二虎相争,我大晋正可坐收渔利!所谓暂息干戈,一个暂就大有文章可作!何不且挟,待燕云到手,那时候国家防线完整,民气振作,对北对西都有山河之固,还怕谁来!”
石敬瑭听到燕云到手、国防完整、民气振作三句,心头不禁一动,看向冯道的眼光就缓和了下来。
桑维翰急了,忙道:“陛下,不可啊!若是出尔反尔,纵得燕云,而吾与契丹盟约便要坏了!盟约一坏,再要重修旧好便难了。”
冯道冷笑道:“坏便坏了!契丹已失漠北,且杨易最近必定南下,那时两军交锋,契丹就算不亡国也要元气大伤。我大晋只要收回燕云,那时何必理会一个破败之国!”
桑维翰道:“就算是破败之国,也好过战胜之国!破败之国,可以为援,战胜之国,却是可畏啊!契丹虽然胡人,吾与契丹可以共存;天策纵然是汉。我与天策却势难两立!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华夏大义!坐稳天下之后,才有资格谈论大义!若是国破家亡、身系囹圄、命操人手,就算占尽天下大义又有何用!”
这句话,却是将石敬瑭给点醒了!
冯道也没想到桑维翰敢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怒指着他道:“桑国侨。这几句话若是落入史书之中,你可知自己是什么骂名!”
桑维翰心中也是一阵悔恨,若不是被形势逼到这份上,他也不至于说出这么极端的言语来,但这时候说都说了,犹如覆水难收,只有硬着头皮到底了:“就是万年骂名我也无所谓了,我只知向陛下尽忠!其实早在燕云之割时,我就知道青史之下。我是臭定了!既然都已经臭了,就别想着香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罢!只要能保住江山,将来史书还是我们的子孙来写,若是江山不保,现在就算暂时得几句好评,将来也不过落得个宋襄公之愚!”
他最后几句话貌似说自己,其实是在跟石敬瑭说的:咱们已经全身都是屎了。有时候遮掩一下可以,但别以为自己还能香得起来!到了现在这份上再跟张迈口头争大义那是说不过人家的。不如保住江山来得实在。
冯道向石敬瑭再次跪伏道:“陛下!天策故作慷慨之语,臣岂不知?但他们既已开口,我若再有联胡攻汉之事,只会授人以柄!张迈再行推波助澜,便会使得天下人对我大晋离心背德!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唐太宗又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下民心若归陛下。江山犹如铁打,谁能夺之!民心若背离,则铁打的江山也会从内部崩塌!臣非止为陛下计千秋万载之后,抑且为陛下计眼前当务之急!一片忠心,天日可表。伏惟陛下明鉴!”
这几句话说得刘昫连连点头,跪下道:“陛下,冯相这话,才是忠正谋国之言!若桑国侨言语,犹如屎溺,臭不可闻!愿陛下纳忠拒奸,不为奸臣所蛊惑!”
桑维翰冷笑道:“蛊惑?是谁蛊惑!我言语虽臭,却是句句忠直,你们虽然句句圣贤,却是居心叵测!当前大势,杨易方破漠北,兵锋锐不可当!他横扫而下,若再让他灭了契丹,那时谁能与他争锋?那时我们就算得了燕云也守不住!一旦杨易挟漠北骑兵南下,张迈引甘凉士卒东进,两相夹击,若再无契丹牵制,那时候如何抵挡?张迈将燕云让给我们,岂是慷慨?那只是在华夏大名义下的舍小求大!为今之计,必得助契丹拖住天策后腿,惑乱天策北征之军,杨易若败,则天策纵不内乱也必实力大削,那时我大晋才有休养生息的余裕!至于燕云十六州者,不过顺口之饵!岂能为此小饵,自陷亡国之危!”
石敬瑭终究还是个有决断力的雄主,听到这里,倏然起立,道:“后世史书要怎么写,我也顾不得了!自古得天下者,唯兵强马壮罢了!”
冯道惊道:“陛下,此枭雄之语,非圣主所当言!”
石敬瑭道:“我知冯老对朕也是忠心,但时局所迫,有些事情,不得不为!”
冯道伏地泣道:“咿!老臣忝居三公之位,不能辅陛下成尧舜之圣君,而陷陛下于两难之中,老臣有罪!”
他这一声有罪出口,两行老泪便流了下来,桑维翰望见,心中破口大骂。
石敬瑭见冯道哭得两颊皱纹上都是泪水,不由得也有些感动,离座下来扶起他道:“乱世之中,我做皇帝难,你做宰相也难!”
冯道道:“世道如此,臣惟尽心二字而已。陛下之难,则非尽心二字可尽。则陛下之难,岂是臣等能及!”
石敬瑭叹息道:“长乐老真乃朕之知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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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告退之后,桑维翰独请留对,说道:“陛下,冯道,奸臣也!”
石敬瑭沉吟着,不让桑维翰说下去,道:“你尽心为我,我自深知,但朕不能没有你,大晋也不能没有冯道。中原如今就像一艘处处破漏的大船,无他掌舵,恐怕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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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道回到家中,刘昫密与他说道:“不料陛下如此决断,看来晋北与天策一战在所难免了。范文素此次出使徒劳无功矣!”
冯道道:“唐、晋,势不两立。不比孙刘,根本就没有合作的基础。别说范文素,就算诸葛武侯复生,也没法说得转。”
刘昫道:“文素无功而返,将来回国恐怕评价将会跌落。”
“未必!”冯道说道:“张龙骧雄韬伟略,岂会寄望于范文素能在这等形势下力挽狂澜?战场之事他必另有安排。范文素东行,为的不是眼前,而是将来。”
“将来?”刘昫眼睛缩小了一下,随即笑道:“好个为将来!我明白了,那是要将石氏之丑披于天下!逼得他不能遮遮掩掩、自圆其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