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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人火器也就罢了,变更历法却是他绝难接受的,历法关乎纲纪、关乎顺天承运,皇历皇历,不是火器那种微末小道能比的,所以必须坚决反对——现在的辩论已经成了张原和刘宗周为主辩、其他人不时插话补充的局面,张原问:“启东先生对天文历法有研究吗?”
刘宗周冷冷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因为我不精于历法就要批驳我,大统历是国初诚意伯刘伯温与精通历法诸贤奉旨修订而成,岂是你这后学小辈和西洋远夷能质疑的!”
刘宗周这种态度让张原很不快,这哪里是治学求道的精神,这是僵化偏执自以为是的学霸,一代大儒的胸襟不过如此,也就不客气地道:“孔夫子都有‘不耻下问’之语,启东先生既不精于历数,为何就不允许他人质疑历法?而且大统历的前身是元朝郭守敬推演的授时历,由诚意伯刘伯温略作修改进献给太祖高皇帝作为皇明新历,但颇有错误不合之处,洪武十七年,高皇帝下令在南京鸡鸣山建观象台,并重修大统历,参考西域回回历来补正,这就是沿用至今的大统历,然而自万历以来,大统历误差越来越大,推测日食、月食屡出差错,钦天监监副周子愚也上疏要求修历——在下要请问启东先生、沈侍郎、徐郎中,为何回回历可以用来参证修改我大统历,而西洋历却不能用来补正我大明历法?是我太祖高历帝气度恢弘开拓进取,还是诸位先生固步自封拘泥僵化?”
这话很犀利,刘宗周觉得脸颊一热,一时难以辩驳,张原昨日利用《春秋》把华夷之辨作了微妙的改变,束缚了刘宗周等人的排外之基——沈榷道:“郭守敬乃我汉人,其授时历修订之后当然可以沿用,回回历亦与我中华历法渊源极深,而西洋人则居心叵测,佛朗机人曾在吕宋屠杀我海外子民——”
熊三拔分辩道:“那是西班牙人的恶行,而我等是葡萄牙派遣来华的耶稣会教士,澳门的葡萄牙人在大明治下也是安分守己,更何况传教士向来反对杀戳,天主十诫之第五诫就是不杀人不害人,沈侍郎不要把他国的恶行栽到我等无辜者头上。”
沈榷不管什么西班牙、葡萄牙,大声道:“汝等耶稣会士企图借助佛郎机人、倭人颠覆我大明王朝,此言流传已久。”
这也太诬蔑人了吧,熊三拔简直悲愤了:“日本幕府将军去年禁绝天主圣教、杀害传教士和教众,凶残如魔鬼,谣言竟说我等耶稣会士要联合日本人来颠覆大明,这从何说起啊!”
这谣言起于广东,之所以把日本人和西洋传教士牵扯上,主要是利用民众对倭寇的痛恨,耶稣会士与倭人有联系,那当然居心叵测了,只是没想到德川家康严禁天主教了,这谣言也就站不住脚——沈榷修正道:“既不是借助倭人,那借助佛郎机人无疑了。”
张原示意熊三拔不要与沈榷争辩这些,对枕榷道:“沈大人言谈殊无风度,方说是耶稣会士借助倭人和佛郎机人意欲颠覆大明,转眼就改口,这样反复无常岂是辩难应有的态度?还有,沈大人说推演授时历的郭守敬是汉人,所以可以沿用,难道沈大人忘了郭守敬是元朝的太史令了吗,依沈大人的高见,蒙元是夷狄,屠杀汉人不计其数,那么做元朝的官吏当然是助纣为虐了,那么南宋末年没有在崖山蹈海而死却归顺元朝的中原百姓一个个都是罪人是吗,那么敢问沈大人祖辈又是从哪里来的?”
沈榷怒极:“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张原道:“好,那么沈大人否认元朝是夷狄了?”
沈榷道:“蒙元就是夷狄。”
张原道:“既是夷狄,那为何我大明要沿用夷狄的历法?”
沈榷强辩道:“地理相同,历法当然可以沿用,而且也是经过修订的,但西洋与我中土远隔数万里,岂能引入他们的历法。”
先秦有名家学派,算是中国古代的逻辑学,但流于诡辩,理论体系远不如西方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的逻辑学那么严密,而且名家学派到后来不受人重视,所以象沈榷这样的传统士人辩论起来往往漏洞百出——张原笑道:“沈大人昨日还坚决不信这几位耶稣会士来自西洋数万里外,今日却又以他们是数万里外地理不同来反对引入西洋历法了,真是怪哉,这还有法辩吗,完全是不可理喻了。”
有几个旁听的词林官都笑了起来,心想沈榷被张原逼得方寸大乱了,沈榷远不是张原的对手——南京礼部郎中徐如珂见沈榷理屈词穷,便上前道:“大统历即便有差错,但也绝不能任用西洋人来修历。”
张原道:“若徐大人有更好的修改大统历的方法那是再好不过了。”
徐如珂显然没有修历的能耐,说道:“张修撰如此坚信西洋历法胜过大统历吗?”
张原放缓语气道:“大统历沿用授时历,至今已逾三百年,而用以补正的回回历更已历经千年,年代久远,斗转星移,难免会出差错,而西洋历却是近数十年间推演制订的,其法更为详备,可随地异测,随时异用,这从钦天监几次预测日月之食出错、而以西洋历法预测则分毫不爽就是明证。”
沈榷缓过劲来了,说道:“大统历历经数百年,偶有差错,也是情理中的事,西洋历偶然算对一两次,也不稀奇。”
张原凝视沈榷,缓缓道:“皇历定二十四节气,指导四民生养休息,屡出差错,这是有损皇家和朝廷尊严的事,岂是沈大人轻描淡写就能忽视的,要坚持自己的观点是需要勇气的,沈大人可有勇气与我立个约定:若今后三年内依西洋历法预测日月食错误,那我辞官回绍兴;若依西洋历法预测正确而钦天监却误差甚大,那么沈大人也不用在礼部尸位素餐了,如何?”
彝伦堂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侍读学士郭淐连连摇头,高居上座的皇长朱由校却是大喜,这不是打赌吗,忍不住出声道:“好极,好极,就这么赌。”
一边的钟太监扯了扯朱由校的袖子,示意朱由校莫要说话。
沈榷心里清楚西洋历或许更准一些,但现在不是准不准的问题,而是华夷之辨,只要是西洋的,不管好坏,一律不纳,所以沈榷不会与张原立这赌约,义正辞严道:“我辈官职受命于皇帝,由吏部加以考核,岂能等同于市井之徒,叫嚣赛赌,这是对朝廷名器的不敬。”
这下子沈榷倒是占住理了,张原轻蔑一笑,说道:“格物致知,乾坤朗朗,你既不敢坚持自己所见,千里迢迢来北京辩什么,只想沽名钓誉吗?”
沈榷气极,左右一看,彝伦堂上皇长孙最尊贵,就向皇长孙施礼道:“翰林官张原侮辱大臣——”
朱由校果断主持公道:“那你就与张先生赌。”
沈榷语塞,皇长孙白了沈榷一眼,又道:“你既不敢与张先生赌,又拿不出比张先生更好的改历法子,那你们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皇长孙总结得犀利啊,彝伦堂上一片沉寂,沈榷诸人大为沮丧,这辩论已经完全脱出了他们的掌控,现在看来非但禁教令难以颁行,这些西洋人倒是很有可能参与修历了!
张原道:“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我泱泱大明岂会容不得西洋远臣?大统历年代久远,节气推算误差愈大,必须修历,有错为什么不能改?”
沈榷等人默不作声。
张原又道:“请熊司铎为殿下和诸位大人演示一下简平仪,可以了解一些天文历法的基础知识,简平仪其实就是星盘,与汉代张衡的浑天仪相比简明一些,回回历中就提到了这种星盘。”
熊三拔便取出一个附有铜环的圆形铜盘,铜盘正面绘刻有地平坐标网、赤道投影等刻度,并配有可旋转的网环和表标,星盘背面绘有用于测定太阳在黄道上位置的刻度和窥望游表——熊三拔向皇长孙禀道:“殿下,演示星盘需要在天空下才可以,要对着日月星辰。”
朱由校道:“那就到堂外空地去演示。”
熊三拔携盘走出彝伦堂,皇长孙朱由校兴致勃勃跟了出来,其他官员见皇长孙都去观看了,他们不去岂不是失礼,就一齐都跟了出来,只有老僧莲池最淡定,枯坐念佛,并不动弹。
彝伦堂外露台边,熊三拔先垂直悬挂星盘,通过星盘上的窥望游表对准太阳,一般雪后都是晴天,今天太阳就很明朗,熊三拔向众人演示如何推算太阳距离地球的高度,再通过一定的规则移动网环和表标,就可以计算出当下精确的时刻……熊三拔讲解演示了小半个时辰,这些翰林词官原本都是聪明才智之士,只要不是象沈榷这样顽固的,都对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