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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经历这么多的政坛风波,如今对于在仕途上磨磨蹭蹭地熬资历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他最迫切的,还是身前身后之名。当然,再过十年之后,朝中奸人退散,那时他负天下之望,如晋之谢安石、宋之王介甫,再由天子再三拜请,他负书背笈,慨然应募,由布衣直至首辅,那也是一桩名垂千古的美谈。
“此事还须赶紧,我料想,俞济民总要回来过年的,他回来时,方密之正好来,既可化解此前误会,又能让他为国效力。”张溥笑道:“我面子不够大,方密之那边倒是可以说上话,但仁植先生那里就不成了,还得道邻兄出面。”
史可法嘿然一声,没有说什么,目光投向了书架上的一排书籍。在这排书籍之中,《风暴集》因其印刷精美,最为引人注意。
就在这时,一个差役出现在门外,他肃容行礼:“小人窦顺求见大老爷。”
“进来。”史可法道。
“禀大老爷,安庆来的消息,无为俞国振,乘船顺江而下,在安庆盘桓了一日,如今应该已经是到了襄安。”
“他终于……回来了?”史可法闻言双眉一动。
“国振,你可算回来了!”得到通禀的俞宜勤来到码头上,看着黑瘦了些的俞国振,他心中满是感慨。
俞国振点了点头:“五叔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二伯只管放心,这口气,我定然替五叔出了。”
俞宜勤闻言之后摇了摇头:“我们不放心的,就是你非得出这口气……他史可法奉命分守安庐池太,咱们无为正归其管,论职司,你五叔也确实是在辖下,国振,这口气,咱们得咽下去!”
俞国振笑了起来,笑容分外自信,他向着俞宜勤长揖行礼,自从他隐隐为俞家之主之后,这样的大礼已经很少了。
“国振?”
“二伯辛苦了,只管放心就是,咱们受人压制的时间,不会太久了。”俞国振抬起眼。
俞宜勤只觉得他目光深沉,宛若汪洋大海,若说在这次南下之前,俞国振就给他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那么现在,俞国振就像是正在酝酿风暴的汪洋,似乎只要他发怒,什么力量也都会在他面前粉碎。
“国振,此次……南行尚好吧?”俞宜勤决定还是茬开话题,将俞国振的注意力转到南方去。
“很好,可惜二伯不在,若是二伯在那边,看到那里的模样,定然欢喜!”俞国振道。
第四卷一八二、千秋一道统(二)
“当真……我们俞家在钦州有万亩良田?”
在俞宜轩的病榻之前,听到俞国振说起钦州的万亩良田,俞宜勤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侄儿向无虚言,这次时隔半年回到襄安,人虽然黑瘦了,说话却更带着一股气势。
“只可惜人手不足,否则何止良田万亩,两万亩三万亩都有。事实上,我们将水田、旱田、山林、河泽都算起来,我们新襄周围近三百倾,都可以说是我们的。”俞国振笑道:“二伯,五叔,你们是没有亲去钦州看,那里天气比咱们这热,故此水稻可以一年三熟,稻米产量,更胜过我们襄安!”
“一年三熟……谢天谢地,若是如此,那就不畏饥荒了。”俞宜勤叹道。
俞宜轩也是眼中闪光发亮,中华人物,只要血脉不变,就离不得这个“土”字。便是后世都市的钢铁丛林中,中华后裔也总是想法子弄一小块土地,养养花种种菜,若是连这小块土地都没有,那就是坛坛钵钵之类,装上一半土,架在自家那小小的阳台上,也能种些葱啊韭菜什么的,做面条时掐上两根放进去。
“钦州人力不足,确实是一大问题,咱们在襄安人手倒是充足,整个襄安有几百户好几千口,加上孩童,没准上万。”他低声道:“若是能将这边的人力,迁到钦州就好了——钦州都不是瘴疠之地?”
“自然不是,此次去时,我们做足了准备,就连在应天城招募的雷翁,都六十余岁的老人了,在钦州照样好好的。只要注意平日里饮食,根本无须担心瘴疠。”俞国振又笑了起来:“说到饮食,咱们平日里常说山珍海味山珍海味,我这次在钦州,倒真是吃厌了山珍海味,啊,对了,腌虎肉和虎鞭泡酒,我可是给二位伯叔带来了。”
“虎鞭……泡酒?”
两位伯叔都是脸色大窘,不过又同时目露兴奋,虎鞭泡酒,那可是好东西!
“咳咳,难得你还记着伯叔……”俞宜轩咳了两声:“也不枉五叔替你挨的这顿板子了。”
提到这顿板子,俞宜轩自知失言,马上又转过去:“才半年时间,那几万亩的田,都开出来了?”
“二两银子一亩,当地的官兵都出了死力,自然是开出来了。来之前,我已经吩咐他们,种上油菜籽,等来年春上,再种水稻、玉米、蕃薯,另外还有花生……”
此时蕃薯之类已经传入大明,但种植尚不普遍,玉米、花生同样如此。故此,俞宜勤听得双眼迷茫,虽然不是十分清楚那些究竟是什么,但油菜花他却是知道的。
“待来年三月,春风初临,漫山遍野,万亩田地,尽是金灿灿的油菜花,风吹如浪,远香袭人……哈哈,便是桃源,也不过如此了。”俞国振又继续说道。
“叭!”
俞宜勤猛然一拍桌子,俞宜轩与俞国振都愕然望着他,他握着拳头:“过完年……我要去钦州,我定要去钦州看看!”
然后俞国振和俞宜轩都大笑起来。
“二哥,你上国振的当了,他便是要把你拐到钦州去。”俞宜轩笑道。
“不错,不唯二伯我要拐去,大伯、五叔,我也要拐去。”俞国振愉快地道:“钦州那边有的是荒地,我一大摊子事在那边铺开,国威堂哥顾得了一头顾不了另一头啊。”
“我老了,没那么多精力替你管事,不过若是真有那么多田,管几个田庄倒是不错。”俞宜勤一脸向往。
“定不让二伯失望。”俞国振说完这个,脸色开始严肃起来:“不过,先得将襄安这边的情形处置好……我在庐州便接到了二柱传去的消息,只是这消息不甚详细,二位伯叔,说一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俞宜轩与俞宜勤对望一眼,终究还是绕不过这事情啊。
“国振,我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咱们必须忍。”俞宜勤道:“你不能让你五叔这顿板子白挨了。”
“放心,我不会冲动,这可是史可法,不是随意的阿猫阿狗。”俞国振道。
当初在庐州,他接到高二柱传递来的消息时,也是很吃了一惊,他行事得罪了不少势力,但却绝对没有想到,真正向俞家动手的,竟然是史可法,这位在历史上留下赫赫大名的人物!
能力姑且不评论,但因为《梅花岭记》一文,史可法忠名,几与文天祥共表。而且,以俞国振对其人的了解,他在为官与私德上,也没有太多值得诟病之处。
若是太平时节,他会是一个不错的官员,但可惜的是,他生在末世。
“事情是这样的,这位史大人是六月底到任,他上任之后,有意整顿军务,但发现整个安庐道,竟然只有三百官兵可用,便欲编练精兵,只是朝廷并无钱粮,他又不愿加征赋税,便向治下四府大户要钱要粮,咱们俞家,也奉上了一千两银子和三百石米。”
对于俞家这样的家族来说,一千两银子与三百石米,真不算什么,但是史可法相求的各大豪族,多数就是拿个百两银子打发他的,甚至有人背地里已经在说他收刮民膏侵夺民财,南北两京的御史们,也有攻讦他的声音传出了。
“既然我们奉上的银粮比别家都多,他为何还要找我们的麻烦?”
“此后,他又发文,要治下诸巡检司挑选精壮齐聚庐州,供他选兵,发文到我们襄安,点明要我们出两百人……朝廷给咱们新襄巡检司的兵额,就是弓手四十人,而且至今一文钱的粮饷都未拨来,这分时就是打着咱们家家卫的主意。我便带了镇上四十名充为弓手的民壮前往,他一见之后,便大发雷霆,说我搪塞敷衍,便欲以军法责我,后来又得知我是举人出身,这才免了当堂褪衣之辱,隔衣抽了十棍。”
俞国振皱着眉,这与二柱传来的消息差不多,但是,五叔还漏了一件事情。
“我听闻史可法派往咱们家传令的,不是差役,而是一个幕僚,那幕僚还说了咱们家印书之事?”
“确有此事,那幕僚说……咱们家活字,远胜应天与苏杭的书商,所印字迹油亮清楚,这样的好物什,理应用于印圣人教化之言,君子正义之论,不应用于蝇营狗苟铢锱求利。”
“呵。”
俞国振笑了一声,但俞宜勤、俞宜轩熟悉这个侄子,都知道这一声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