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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在那里,无论是县长、局长、处长、科长、校长、院长之类的大小缺额官位,现放着的,哪管你是阿猫阿狗、牛头马面、土匪强盗,只要你肯出钱,就有人来给你穿针引线,讨价还价。价钱也是各不相同的,有肥缺和瘦缺之分,有长做和短做的不同。比如当个县太爷吧,因地方不同,价格出入就很大。人口繁密、交通方便、物产丰饶的县和那些贫苦偏僻、人烟稀少的县就分着不同等级和时价。清水衙门的中学校长和一沾就是满身流油的税务局长就相差很大。当官的时间也有长短不同,多则一年,少则三月。能买到二三年的官,即除开要多出钱之外,还要和党政当局有些瓜葛才行了。比方说—个县长的肥缺,卖给你一年,不管你去做“父母官”做得受到子民多么的欢迎,也是不行的,到时候就得交差走路。相反的如果时限没到,无论你刮地皮刮得多么狠毒,搞得如何怨声载道,你还是可以放心地刮去,不用担心会提前撤职的。因为在买官的时候,有约在先,给够了买价的嘛。至于你到了任,你刮得多,刮得少;刮得巧,刮得拙;官声美,官声恶;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因此,不管是谁,哪怕是阿猫阿狗,一上任就拼命地刮、刮、刮,则是无一例外的。不然花钱去买官来当,为的什么?难道如今的世道还有谁真发了疯,想去得个宵衣旰食、爱民如子的“清官”空名声吗?
有的政客,官瘟很大,也自以为有一套做官的办法,又具备着做官的资历,但是“宦囊羞涩”,没有钱,怎么办?有办法,找山西钱庄就行了。
不知道你们听说过山西的钱庄没有?据说那是最会做生意买卖的山西商人开的,就和现在的银行一模一样。这种钱庄拥有雄厚的资本,放高利贷,开设当铺,囤积居奇,投机倒把,买卖地产,承办汇款,发行像钞票一样管用的银票。凡是能够赚钱的事,他们就削尖脑袋,拼命去钻,于是就看中买卖官职这项生意了。当然,这些商人不懂“政治”,自己去当官,总是玄得很,怕蚀本。因此,他们就派人到少城公园绿荫阁,找那些卖官的引线人办交涉,买下一批各种候补官员的委任状来,当作商品一样囤积起来。省里卖官的大官员们也嫌零敲碎打地零卖太麻烦,这样向山西银号批发出去,卖的又快,钱又成整,实在方便。那些想放出去做官的人,就可以直接找上这样的钱庄办交涉,讲条件,几分钱几分货,好多银子买个几品官。省得到处又托人情又送礼,到那些大公馆去受那些狗仗人势的看门的差狗子们的闲气。这当官的青云之路也实在简捷多了。你去找山西钱庄买官的时候,还有一个方便之处,就是可以“赊官”。你有现钱就出现钱,他们收取一定的利息就行了。你没有钱也好办,立一个赊官的字据,保证你上任去做官以后,在几个月之内,把钱刮出来,连本带利偿还给钱庄就行了。只是有一个条件,钱庄为了保险收回本利,照例派一个得力的人跟着你去上任,担任你的会计主任,一切收入都得过他的手。钱庄垫的钱当然优先扣下,以后刮出来的才算你自己的。这样的“卖青苗”,虽说利钱未免大一些,要忍受钱庄的大利盘剥,但是总算是无本万利,也划得来。只要上任之后,多费一些手脚,向老百姓刮得凶一些就是了。
我们亲眼得见的那位会计主任所导演的这幕趣剧,就是这么来的。你想,他的钱庄老板出了本钱,赊给王家宾一个县太爷的肥缺,叫他跟着来当会计主任,收回本利,哪里知道事出意外,王家宾上任未成,就落水淹死了。如果就此宣告县太爷落水死了,这本钱岂不白白丢进大江里去了?他回去怎么向他的老板交账呢?所以这位会计主任灵机一动,就估逼王家宾的老婆拿出买官的本钱和利钱来。她—个妇道人家,哪里有许多钱?只好交出委任状,承认会计主任的巧妙安排,由秘书师爷冒充王家宾,走马上任,她老实地当师爷的太太。这个师爷不要出一个本钱,就捞到一个县太爷当上了,还意外地弄到一个女人给他做太太,哪有不干的?于是三下五除二,一切都办得很顺利,照会计主任导演的趣剧演下来了。待到他们演的戏漏了底,他们已经捞够了本利,可以卷起行李,逃之夭夭了。这—逃就搞得真相大白,在全县传开了这件奇闻。
这件奇闻,偏偏传到我们下面要谈的一位绿林英雄的耳中,使他干出更加离奇的惊天动地的事来。
这位绿林英雄名叫张牧之。但是这个名字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的本名到底叫什么,已经不可考证了。他在绿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大家叫他张麻子,或者又叫张大胡子。可能由于我们这个社会有一个习惯,就是爱把那些不安分接受党国老爷们统治,不肯皈依三民主义,跪倒在青天白日旗帜下的贱民,那些甚至起而啸聚山林,和官府作对,造老爷们的反的非法之徒,通通说成是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土匪强盗,而且总是把这些暴民的领袖人物描写成为穷凶极恶、吃人不吐骨头的凶神恶煞,最低限度也要在他们的外形上赋予—些生理上的缺陷,比如张麻子、李拐子、王歪嘴、赵癞子之类。好像这些人都是上天降到人间来的孽星,他们绝不可以有一个长得五官端正的身体、足智多谋的脑袋、忠厚正直的人格和文雅善良的品行。假如把这些只用来形容我们老爷们的褒词,用去形容那些造反的强盗土匪,岂不是颠倒了世界了?于是我们这位绿林英雄张牧之,也就只好奉命长胡子、出麻子了。
但是我们对于张牧之,却不能不再颠倒一下。因为要实事求是嘛。不管老爷们怎么坚持要叫他为穷凶极恶的土匪,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是个麻子,而且有大胡子(注意,大胡子和土匪常常是有奇怪的联系的,比如有些地方就把土匪索性叫做“胡子”),我还是要说他具有忠厚正直的人格、文雅善良的品德,而且还有一个足智多谋的脑袋。至于身体嘛,长得相当周正,既没有长大胡子,更不是一个麻子,干干净净的,倒像一个人才出众的白面书生。至少比我们天天看到的许多老爷和少爷们要周正得多、干净得多就是了。我这不是造谣,是亲眼得见的哟。
你们要问:“嘿,你怎么亲眼得见一个江洋大盗呢?”我是亲眼得见的。而且我还给他当过……当过部下的。“嚄!更了不得,你倒去给土匪做过部下了!”是的,一点不假,我给张牧之当过部下,而且我觉得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上级呢,至少比我们衙门现在这些上级好得多。
“你越说越叫人莫名其妙了!”是吗?听我摆出来,你就不会觉得莫名其妙,而且要说妙不可言哩。
张牧之到底是哪里人,原来名字叫什么,谁也搞不清楚。后来老爷们不愿意把“张牧之”这样一个雅致的名字送给他,在名正典刑的时候还是叫他张麻子。我却仍然宁肯叫他张牧之,不止我一个人,可以说满县城的老百姓都愿意叫他张牧之的,而且还名正言顺地叫他“张青天”哩。
听说张牧之是出生在一个十分穷苦的家庭里,从小受苦,衣食无着,到了刚能端饭碗的年纪,便被送到一家地主老爷家里当放牛娃儿去了。这家地主其实是本县第一块大招牌的大地主黄天榜大老爷的管家,他是从当二地主发家的,所以就特别地刻薄。在这家做工的长工队伍里有一个老年长工,当了长工们的领班,名叫张老大。这个人很有意思,虽说当长工好比是掉在黄连缸里,苦不堪言,他却总是那么乐呵呵的样子。他喜欢和大家说说笑笑,特别喜欢跟大家摆龙门阵。在闲暇的时候,他就用摆龙门阵来排遣大家心里的烦闷。这些龙门阵大半是揭老爷们的丑底子,长穷人的志气的。他还常常摆什么地方出了“神兵”了,什么地方穷人搭伙上山立了寨子,自己坐了天下了。这些对于当放牛娃儿的张牧之,就是启蒙的好教材。他从这里吸收了丰富的精神营养。他是多么钦佩那些绿林英雄啊!这个老长工张老大,还识得几个字,能够看懂木板刻印的小唱本,他喜欢在赶场的时候,在小地摊上买几本回来读。他摆的有些龙门阵就是从这种唱本中取出故事来,又根据他自己丰富的想像力加以补充和修改,才摆给大家听的。张牧之拿着那些唱本,简直看神了,他没有想到这里头有这么好看的东西。可惜他是个睁眼瞎子,扁担倒在地上,认不出那是个“一”字。他发奋要拜张老大当老师,向张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