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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眼,皱着小眉头嘟哝,“爸爸呢,爸爸在哪儿?”
她平日从来不会醒这么早,念卿俯身将她抱起,看她头发蓬乱,眼神迷蒙,却不停转向左右,像在找着什么。女仆在后边惶恐道,“小姐一睁眼就说将军回来了,不管怎样也要跑过来……”念卿转眸看霖霖,霖霖很用力地点头,急忙四下张望,寻找父亲身影。
“傻囡,你做梦了。”念卿拍抚她后背,柔声笑道,“爸爸还没有回家。”
“什么是做梦?”霖霖困惑不解地望向她,满眼委屈失望。
这该怎样解释呢,什么是梦,什么又是真。
念卿哑然,心头有一丝涩意,抱了女儿走到自己的床前,将她放在大床上,“你闭上眼睛睡着,便又可以做梦了。”霜霖揉着眼睛想了一想,“做梦能看见爸爸么?”念卿笑着点头,却将脸侧向一旁,唯恐女儿看见自己眼眶微红。
也许是衾枕间有着父母的味道,霖霖满意蜷起身子,将自己缩得像只小小的刺猬,脑袋埋进枕头里。念卿也侧躺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睡吧,爸爸很快就回来了……”霖霖闭着眼睛嘟哝,“骗人……”念卿笑起来,温柔凝视女儿娇嫩容颜,看她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子,明显透出父亲的影子。
这是第一次不敢期盼他的尽早归来。
当他风尘仆仆踏进家门,她该以怎样的面目见他。
假如当日死在枪下的人是她,不是子谦,那样会不会稍好一些。
也不知家中噩耗还能压住多久,外间已是满城风雨,人言比风传得还要快,比蛇还要来得毒。封锁子谦死讯,秘不发丧,这是她横下心来,罔顾退路做出的决定。即便日后他有万般怨恨,也是她该当承受的罪咎。她并不怕他的责怪,只怕消息早早传到北平,传到他耳中,怕他乱却分寸,怕他功贩垂成。
功败垂成。
一个巨人,跋涉万里,终究还是倒在离终点一步之遥的地方。
离和谈成功真的只差那么一点,大总统的生命却也终于耗尽。
闻知消息赶到的内阁总理洪歧凡顿足大恨,长叹天不佑我。
大总统一行秘密来到北平,一直居住在霍仲亨的旧居,进出隐秘,除却内阁心腹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里面究竟住着谁。然而凌晨大总统病笃,医生前住抢救,总理及相关要员先后马不停蹄赶来……纵然是在见惯世面的北平城,这也算是大动静了,以周遭耳目之灵通,要包住纸里的这团火,难上加难。
这名副其实的一团火,仿佛就架在麦杆扎成的屋下,随时会引燃这栋岌岌可危的屋子。
大总统毫无预兆地死在北平,事先没有一点风声,这消息若传扬出去,可想而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若有心之人趁机煽风点火,南北刚刚稳定下来的太平局面,势必又起风波。历经万难走到今天这地步,和谈成果已在眼前,岂可功亏一篑。
大总统的死讯,无论如何不能在此时传开。非。凡。。
“代执政也是这个意思。”霍仲亨沉声道,“我已与他通电取得联络,他同意暂且秘不发丧,既然对外是说大总统正在金陵养病,那只得先将遗体护送回金陵城,再宣布丧讯。代执政会在南边部署周全,一旦丧讯发出,他便继任为代总统,一切以稳定人心为先。”
洪歧凡连连颔首,“这是最好不过,和谈的事也只得先搁一搁,先等眼前这难关过去。”~非~~凡~~
霍仲亨宽慰他道,“此次启程北上,他已预料到或许不能再回去,因此早有部署,我也留了兵力牵制诸方,倒不必担心会起多大乱子。只是这一来,人心浮动,新总统继任之初,尚需重树威望。我担忧和谈之事照这么耽搁下去,难免夜长梦多……”
洪歧凡长叹一声道,“我何尝愿意如此,以我这把岁数,若能办成这件事,躺进棺材里也能心安理得……”他年纪略长于大总统,但也敬重他人品,尊称一声先生,“虽说天不假年,先生去得太早,但和局已奠定在此,只要代总统那里对和谈条约没有异议,我想日后重启也不是难事。”
思及那遗嘱,和大总统临终前不甘的目光,霍仲亨沉默不语,只微微点了点头。
北平仲夏,天气闷热难当,洪歧凡拿帕子不时揩拭额头的汗,“这个天气,哎,要动身最好是尽快,不宜延迟啊!”
“今晚就走。”霍仲亨语声平稳,神色笃定,“金陵有人接应,这一路上我就不能随同前往了,南边才是要害,我需尽早赶回去。”
洪歧凡沉吟一刻道,“也好,路上我来安排。”
为遮掩耳目,洪歧凡特地施放了烟雾弹,在黄昏时分宣布戒严,声称洪夫人要乘专列去往金陵,霍仲亨则乘随后的专列南下。
这一别南去,下次相见又要若干时日,洪歧凡感慨人世无常,执意备下薄酒为霍仲亨践行。
两人心情皆沉痛,一桌素肴寡酒,聊备心意。
桌上谈及这些年起落辛酸事,洪歧凡竟数度掩面泣下,悲不能抑。霍仲亨并未料到他会触动若此,一时也唏嘘,同因大总统的辞世而起人世苍茫之悲。临别时,洪歧凡送他上车,蓦地握住他的手,怆然道,“从前有诸多对不住你的事,那是我自作小人,你是真豪杰、大丈夫!”他激越之下,连家乡话也脱口道来,“这一世人,我只服气过先生同你两个,你行事光明磊落,自不必如我等蝇营狗芶,做政客于你太不适宜……”
以他素日圆滑,表面看似庸碌,实则从来没有一句真言,今日酒后却吐露这许多话。霍仲亨心中触动,目光在洪歧凡脸上停留良久,看他一脸涨红的酒意,斑白头发凌乱下来也不自知,步履虚浮间老态尽显。
这班旧人,都已老的老,去的去,或许当真是另一个时代该来了。
他不是多话的人,该说的也都彼此了然,霍仲亨伸臂扶了洪歧凡一把,对他慨然而笑,互道了珍重,上车绝尘而去……从车子后视镜里仍看见洪歧凡久久站立道旁,一直目送座车驶远。
住车站的路上已戒严,街头看不见人影,道旁店铺都关了门。
司机减速将要经过一处弯道,只听后座的霍仲亨淡淡出声,“停一下。”
随行侍从立时警觉,然而霍仲亨只是吩咐前座的副官,“你去替我买两份玫瑰糕,街口第三个铺子。”年轻的副官愕然一霎,旋即会意是为夫人或小姐买的,立时推门下车。
“还是我自己去。”霍仲亨却又开口,“你不知道要哪一种,甜腻了不行。”
这家铺子的玫瑰糕是祖传手艺,念卿那样刁的嘴,也爱得不得了,回南边之后常说起北平这家玫瑰糕是最好的……思及她娇慵神情,霍仲亨阴沉了整日的脸上,终于流露一丝极淡的笑容。可副官却迟疑提醒,“街边铺子因戒严都关门了。”
霍仲亨瞪了他眼,“关了门不会再敲开么。”
他径自推门下车,走得两步又回头吩咐,“你们把车开到前面路口去,我敲开铺子让人见到你们这排场,又要一惊一乍,扰民得很。”
副官应声让司机往前开走,自己仍跟着他到铺子门前,寸步不离保护。
霍仲亨抬手敲了两记,正要出声,猛然听得一声巨响。
前面街口腾起剧烈火光,爆炸声震耳欲聋,自己的座车同迎面来的一辆汽车撞在一起,两车都陷入火海,爆炸还在一声接着一声,滚滚黑烟将天空都遮住。后面跟随的警卫车辆立时急刹,仍有跟得近的一部车被波及……碎玻璃与车身残骸随爆炸飞溅老远,夹杂着人的血肉。
副官惊得目瞪口呆,此处早已戒严,怎会有车子疾驰而来。
寻常撞车无非是引爆汽油,爆炸烈度有限,眼前的两部车子却在剧烈爆炸声里几乎化为焦炭……这不是汽油爆炸能办到的,那撞来的车上显然藏有烈性炸药,足以连人带车炸为碎片。
只有司机一人在那座车上,已绝无幸免无能。
若非临时起意来买玫瑰糕,此时葬身火海的,便是霍仲亨。
第四三记 下
半夜里急促军靴声打破茗谷的宁静,值夜的女仆纷纷被惊动,从未见过侍从官这样仓促闯来。
“快叫起夫人,有急电!”来的是四名亲信侍队,为首的侍从官看着惊呆的女仆,焦急地猛一跺靴,“快去叫夫人!”
窗外树上有夜鸦被接连亮起的灯光惊动,发出一声刺耳鸣叫,扑楞楞飞走。楼上楼下灯光俱都打开,不消片刻,匆匆脚步声从二楼传来。
夫人散着一头乌黑长发,白绸缎睡衣外披了件深红长衣,穿着绣花拖鞋直奔下楼梯,腰间细长飘带尚来不及束好。侍从将电文双手呈上,“夫人,这是刚刚从情报处顾主任那里接到的密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