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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她,轻声道,“督军在医院。”
遇刺消息是假,受伤是真。
早在她动身前往北平之前,他已受伤。
东南三镇叛乱,几股大小军阀展开混战,战事蔓延甚广。南方政府调动军队镇压不力,各路将领自起内讧,南面局势越来越失控。南方政府被迫向霍仲亨求援,请他调兵堵截叛军。
这一战,却比预料中艰难。
东南水患灾荒不断,匪乱四起,地方军政早已失控。
叛乱军阀凭借地利之便,将政府军队打得晕头转向。那些烟兵匪将虽没有经受正规军的作战训练,却素来好勇斗狠,剽悍起来超乎常人。霍仲亨的部队被拖入胶着战局,初时交战,孤军深入敌境,竟连吃败仗,双方都死伤惨重。
霍仲亨连下四道电令,又督促政府军支援,然而援军赶来途中遇袭,军械弹药被炸,困在半途束手无策。霍仲亨一怒之下亲自赶赴前线,鏖战半月,将叛军逼得节节败退。
眼看胜局将定,敌方只剩苟延残喘之力,霍仲亨却在攻下叛军给养重镇之后,停止了追剿。外间揣测纷纭,有说他是故意留下小股叛军制掣南方,有说他接受叛乱军阀条件,收受重金,放了叛军一条生路,也有说他趁北方时局动荡,有意北上争雄。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叛军为了守住最后的给养重地,调集兵力殊死反扑,凭借居高临下山势,压制了一次次进攻。至夜久攻不下,士兵伤亡惨重。至战况最激烈时,霍仲亨亲临战场,身先士卒,指挥冲锋队士兵以血肉为盾墙,悍然推进。
先锋队士兵奋不畏死,士气高涨,终于攻下城门,将叛军最后的巢穴摧毁。
战场上枪炮不长眼,一枚榴霰弹落在阵前,炮弹碎片击入霍仲亨右胸。
这消息被严密封锁,一旦传出,只怕牵动各方,引发新的动荡。
也就在此时,一纸密电从北平发出——子谦落在傅家手里,佟傅之战一触即发,傅总理以联姻为名,邀请霍仲亨北上会谈。
各方眼光都落在霍仲亨身上,谁能想到,叱咤风云的大督军此时却在一间小小医院秘密接受手术。他将这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悄然完成手术,悄然养伤,除了亲信将领与侍从,连其余部属也不知道,更遑论远在千里之外的念卿与许铮。
身在家中的念卿,意外接到仲亨的紧急电报,让她以霍夫人的身份前往北平,与傅家周旋,设法救回子谦。这不是他第一次让她参与政治,却是第一次让她独立面对重大危局。
那时只知他在前线分身乏术,却未曾想到事态已这样危急。
迎着薛晋铭的目光,念卿骤然沉默,转身朝向车窗,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
唯有微颤的肩头,泄露了她的酸楚脆弱。
他是她眼中无坚不摧的英雄,任何时候,都如山岳在前,守护他一心所系的家国、守护她头顶一方晴空……可这一次,他竟不懂得好好守护自己。受了那样的伤,仍以沉默继续守护,守护大局,也守护她的安宁泰然。
“督军伤势稳定,应会很快复原。”
薛晋铭凝望念卿背影,下意识抬手想要抚上她肩头。
隔了万千距离,却似永远也触不到她,抬起的手终究只得缓缓垂下。
子谦却抢上一步,愤然推开薛晋铭,劈面喝问,“谁告诉你的消息,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质问的是薛晋铭,目光却狠狠投向一旁的念卿。
念卿不语,恍惚看着他俩。
薛晋铭同样望着她,语声微哑,“我已见过督军。”
子谦神色震动,“什么时候?”
“三天前。”薛晋铭答得坦然,“与佟帅一起。”
“你是佟岑勋的人?”子谦惊疑不定, “这不可能,佟岑勋还在南下途中,不可能与父亲……”
他语声蓦然顿住,转头看念卿。
局外局,谜中谜,即便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也难分真假虚实。
子谦目光缓缓扫过薛晋铭英俊面容,耳边响起她方才唤他的名字。
那段捕风捉影的风流往事,传得人尽皆知,连他也依稀记得一个名字——薛四公子。
“子谦,不要无礼。”沉默良久的念卿终于开口,“四少是我的朋友。”
念卿神色疲惫到极点,往日夺人心魄的神采荡然无踪,在一身民妇的打扮下,像失去光泽的珍珠。纵是如此,她低弱语声仍有不可抗拒之力,令子谦缓缓放开了薛晋铭,一言不发退开。
念卿看着四少,唇间轻轻吐出一句,“多谢。”
这样的疏离,连蕙殊听了也觉黯然。
原本劫后重逢,蕙殊满心的欣喜却被霍子谦的敌意冻结,连霍夫人的神色也似拒人千里之外。却见四少整了整衣领,若无其事笑道,“我的差事就是接出二位,将你们平安送到霍帅手上。至于这份人情,往后佟帅自会找他讨还。”
他笑得轻松,将涉险救人说成一份轻描淡写的差事,将这情份与她的谢意一并推得远远的。
念卿侧过脸不看他,望了车窗外飞掠景物,“仲亨和佟岑勋当真会面了?”
薛晋铭笑意敛去,转回郑重神色,“是的,出兵南下只是障眼法,佟帅一早秘密启程,赶来与霍帅会面。我本不知道你们困在晏城,是梦蝶传来消息,通知我北平已派人前来。她一手伪造专使印信,将专使动身时间拖延了半日,才让我有机可乘。”
“专使是徐季麟?”念卿蓦地开口。
“是他。”薛晋铭垂下目光,唇角有一丝笑,却笑得寂寥。
这答案虽不意外,从他口中亲自得到证实,仍令念卿神色一黯。
众叛亲离滋味他已早早地尝过,如今仅剩二三好友,原以为徐季麟是可信之人,又有表姻之亲,可再一次背弃他的仍是身边亲友。
上一次是李孟元,这一次是徐季麟。
念卿一时无言,望了他,目光莹然。
薛晋铭却满不在乎笑笑,“政见不同罢了,男人么,割席断义也不算坏事。”
割席断义是光明正大的绝交,可徐季麟骗取他信任,设下耳目监视,怎能不算坏事。
他明知道是宵小之行,仍不愿对故友恶言相向。
有嫌隙处,方见君子。
念卿垂下目光,只恐在他面前流露半分不忍。
然而他早已看见,看见她眼里的恻隐,以及深敛的忧切,竟是为他而生。
“季麟他……也有不得已,他也同样受着监视。”薛晋铭沉默一刹,低声说,“真正想杀我的,是佟孝锡。”
念卿一惊,从不知他与佟孝锡也有往来。
薛晋铭却似不想多说此事,淡淡转了话锋,“眼下兵分两头,我来晏城接出你们,督军与佟帅已在秘密调遣兵力,一面牵制佟孝锡,一面合围北平。”
他说得简洁,可这一起一落,一分一合,牵动的何止万千!
一山难容二虎,何况是霍仲亨与佟岑勋这两个同样以强硬闻名的军阀。
这二人早年结下宿怨,曾经为地盘争斗不休,最后一南一北各不相见,所持政见更截然相反。
佟岑勋向来主张武力统一,不断吞并地盘;霍仲亨则反对内战,一直敦促南北和谈。佟岑勋公开讥笑霍仲亨英雄气短,当年在报纸上攻讦他迎娶名伶,最响亮便是佟岑勋的声音;霍仲亨则回斥其穷兵黩武,匪性难改,截断佟岑勋从南方贩运烟土的路子,令他蚀了一笔巨财。
这两人迟早有一场恶斗,几乎是所有人认定的事。
连佟岑勋也亲口说过,“霍仲亨的伪和平容不下我的真统一。”
曾有报人调侃说,纵使有朝一日南北统一,佟霍二人也难化干戈为玉帛。
谁料到跋扈一时的佟帅,会栽在自己儿子手里。
这关口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偏偏发生了。
“这是仲亨的主意罢。”念卿轻吁一口气,露出淡淡笑容。
她笑得沉静,疲惫容颜重又有了光彩。
无需他回答印证,这等胸襟,只会是霍仲亨——是她所选择的那个男人,她心中独一无二的英雄。这等璀璨眸光,只有在提及他的时候,方闪动在她眼里。
或许永远不会属于旁人。
薛晋铭看着她,平静地答,“是。”
当日兵变来得仓促,佟岑勋觉察异状已来不及布署。
仓促之下,薛晋铭随佟部撤离北平,又受傅系与佟孝锡两头夹击,援兵被阻截在路上。
被儿子从背后刺伤一刀,令佟岑勋气得旧病复发,半生跋扈,终究也已是英雄近暮。
佟帅只当大势已去,万万没想这时候接到霍仲亨密电。
以当时腹背受敌之境,假如霍仲亨伺机发难,他是绝无生机的。
念卿淡淡笑,“就算仲亨要乘人之危,也不会平白便宜了佟孝锡与日本人。”
薛晋铭也笑,“有共同的敌人便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