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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武夫,胸中自有一盘局。他与日本人交相利用,羽翼渐丰,暗中蓄养实力,几番抗拒日本染指北方煤铁矿业。
回想在徐宅与四少的那一番话,前因昭昭,竟是她早已知道却未曾深想的。
他说,“我想做的事,牵涉极大,首当其冲便是煤铁命脉”;
他说,“佟公眼界不同常人”;
他说,“若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工业军械,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御强敌”。
顷刻念动,心中已转过千百念头。
晋铭,他是早知道佟岑勋要与日本人翻脸的。
——没了日本人的军火援助,无异于拔去老虎嘴里的牙。因此他压低价格从德国采购军火,不远千里运送北上,又费尽心力筹建军工厂……那一批军火在海上出事,想必他与佟帅都已觉察到,日本人耐不住性子,动手只在迟早。
兵逼内阁,提早向傅系发难,抢夺北平控制权,只怕也是佟岑勋被迫不得已之举。
薛晋铭在徐宅已被监视,且不论是否徐季麟所为,佟系之中显然已有内鬼,且是位高权重的人物。否则以晋铭素来的警惕,断不会被寻常人觑得空子。
此时北平局势不堪设想,佟岑勋被自己人背后捅了刀子,仓促退走东北,晋铭又该如何自保。如此俊彦人物,竟是时运不济,处处碰壁,一腔壮志难酬。
侍从看夫人蹙眉沉吟,也不敢出声惊扰,这时却听有人怯怯说了声,“粥好了。”
灶房门口,长辫垂肩的四莲捧一碗热腾腾的粳米粥,清香扑鼻。
十三记:思惘然·惊变乱
温热薄粥喂到唇边,谷物的香气令黑暗中生出笃实温暖。
侧坐垂首的少女舀一勺粥,轻轻撮唇吹凉,蓬松的鬓发也随之扬起几丝。
霍子谦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光景。
“你是谁?”他沙哑开口,惊得少女惊惶抬眼,却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想起梦里那温暖的手,和母亲般恬柔语声,脱口便问,“方才也是你么?”
少女垂下睫毛,被他灼灼目光迫得低下头去。
霍子谦微微趋身想看清楚她面目,是否真是梦中之人。这举动却令她羞红了脸,深深垂下目光,手上不留神倾覆了粥碗,陶碗落地跌破,发出脆响。
屋外正与侍从商议的念卿听见动静,掀帘而入,子谦瞧见她,神情一滞。
四莲站起身,慌乱道,“他,他醒了!”
见子谦气色好转,念卿心里一宽,不禁露出笑容,忙吩咐四莲再盛一碗来,说着自己俯身去收拾地上摔破的碗。她虽穿了粗布棉袍,弯身时仍显出清瘦身形,腰肢盈盈欲折。窗纸透进些许微光,子谦低了头,只愿周遭再昏暗些才好,才遮得住心上眉间神慌。
环顾四下,像是北方人家常见的土炕,环境十分陌生,子谦诧异问,“这是什么地方?”
念卿拢一拢鬓发,“医院里人多眼杂,今晚且在这户人家避一避,天亮我们便出城。”
她不愿让他无谓担心,他却听出她言下有所隐瞒。
忧切之下,子谦执拗追问来龙去脉。
眼下险恶境况却是一言难尽,念卿叹口气,将前情后果择要道来,告知许铮与蕙殊被捕的原委,仍隐瞒了她心中对局势的猜测,没有说出最坏的可能。奇*|*书^|^网子谦听得专注,脸色变幻,良久却将头低了,再不说一句话。
“子谦?”念卿觉出他神色有异,他默然侧过脸,在她关切注视下更觉难堪。
往日里,自命顶天立地好男儿,却糊里糊涂成了他人棋子,闯下祸事连累父亲,连继母也一并牵累。如何能不懊恨?堂堂七尺之躯,却要她以弱质之身庇护!
愧疚如蚁啮心,自惭到极处,只恨世间多出自己一个累赘。
子谦咬着牙,无地自容。
面前一盏微温茶水却递来。
她将茶杯放进他手心,他不得不接过,低头啜了一口,未及咽下,她已伸手覆上他额头。
“别胡思乱想了,你身子快些好起来,才是眼下最要紧的。”念卿试了试他额头热度,似有好转。子谦的脸却红得厉害,直待她掌心移开,才缓缓将含在口中的茶水咽下。
四莲重又盛了粥来,念卿亲手接过,拿勺子舀了喂到子谦唇边。
子谦接也不是避也不是,耳后窘迫发烫。
念卿一怔,旋即失笑,“喂惯了霖霖,竟也将你当作小孩子……来,你可以自己吃的。”
这一笑令子谦更是尴尬,忙接过粥碗,埋头一勺勺往嘴里吞。
看他吃个不停口的模样,念卿笑问好吃么。
可这窘况下哪里吃得出味道,子谦只胡乱点头。
“要多谢四莲姑娘,她忙了半夜呢。” 念卿朝四莲一笑,却只字不提这粥是自己亲手煮的。
四莲越发羞怯,却听到炕上的男子低声说“多谢”。
他语声沙哑,低低的,格外好听。
四莲悄然抬眼看去,此时过了五更,透白天光从窗纸照进来,照见半倚炕上的苍白少年和侧坐在旁的女子,原来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彷佛戏文里走出来的才子佳人。
那美貌女子转眸看过来,“家里可有马车?”
四莲点头,“有。”
“有蓬吗?”
“有乌毡蓬,就是有点儿破。”
“你会赶车么?”
“会。”
念卿点点头,示意她到跟前来,“天一亮你就驾车送我们出城,只当送一趟豆腐,等我们到了城外,留下的人自会放了你父母,再出城与我们会合,到时你便可安心回家。”四莲手上一冷,被她冰凉的手捉起,掌心被放入更凉更硬的物什。
迎上光亮一看,竟是宝光流转的一枚莲辬白玉耳坠子,任是谁也瞧得出价值不费。
“我身上没带别的财物,这个就作车资和茶水钱了。”念卿朝她微微一笑,目光里有着不容回绝的强硬。四莲仿佛被掌心这小小一枚玉石烫到,手上微颤,良久才哑声到,“只要你们别为难我娘,我做什么都成。”
“我保证你爹娘平安无恙。” 念卿庄重颔首。
门边有侍从身影一动,低低叫了声“夫人”,似有事相告。
念卿在她手背轻拍了拍,起身出去,单留下四莲和子谦二人。
默然片刻,四莲咬唇,鼓起勇气问子谦,“你们是什么人?”
子谦略怔,却没有开口。
四莲两手不安地绞着,低头颤声问,“您和太太出了城还会放我回来么?”
这一句话却令子谦脸色骤变,阵阵青白。
“她是我父亲的妻子。”
子谦冷漠语声惊得四莲错愕抬头。
天光渐亮,照得他脸色越发苍白,清俊眉目犹显憔悴,唇上一抹笑意微弱。
“她是我父亲的妻子。”他重复,加重语声在父亲二字上,也不知是不是说给她听。
乌毡车篷放下来,前后层层摞上豆腐格子,剩下狭小空间只容得两个人。
旧辕辙套一匹瘦马,四莲亲自坐在前头赶车。
除留下看守的两人,其余侍从纷纷更易服色,或扮商贩,或扮力伕,前后混杂在清早出城的人丛里,随着夏家马车向晏城南门而去。
晏城虽是小地方,南北行商私贩却常在此处歇脚,尤以贩运私盐私烟的马队为多。城门的缉查军警收了盐商行会好处,也不过做做样子,向来盘查松散。平头小民搜刮不出油水,更不会多费唇舌。念卿与子谦藏身在马车,赶车的四莲又是本城人,理当不会引来军警注意。
出来时天色还昏黑,到城门口已天光大亮。
市井人声渐渐喧杂起来,南北各路口音夹杂着军警的高声吆喝,与路边小贩的叫卖声,在车毡外此起彼伏。念卿蜷起膝盖,靠在车壁上凝神辨听这些声音,留意路人交谈间提到的城中变故。
良久,什么也没听到,只有高低起伏市井声。
听在耳中,竟生出久违的恍惚之感。
从前与念乔寄居的里巷,也是这般烟火喧杂,那曾是她们相依为命的时光。子谦的怨恨似已不再,可是念乔呢,何时才能彼此原谅。
心绪茫然间,念卿抬眸,却对上子谦郁郁眼神。
子谦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四目相对之下,他并没有回避。
“我曾做错一件事。”他语声很低。
念卿无声地挑了挑眉。
他垂下目光,“逼你向我母亲下跪,是我当初太过气盛。”
马车摇晃前行,木轱辘吱呀有声,毡蓬隔开外间喧杂,二人之间静默无声。
无声,胜似万千怨憎。
他宁愿她斥骂,将昔年委屈伤心尽数报复。
“你没做错。”她却淡淡开口,神色平静出乎他意料。
“我跪她,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你父亲。”她看着他眼睛,缓缓道,“我尊重她的遗愿,尊重她至死维护的骄傲。身为人子,你遵从她的心意,并没做错。”
他呆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