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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进院子,我就觉得今晚的情形有点反常,客厅里灯烛辉煌。这客厅原有一盏落地台灯,两盏壁灯和一盏大吊灯。平常都只开那盏吊灯,而现在,所有的灯都亮著,客厅中人影纷乱,似乎在大宴宾客。我诧异的走进客厅,一眼看过去,客厅中确实很多人,但全是家里的人,爸爸、雪姨、如萍、梦萍、尔豪、尔杰,在这些人之间,坐著一个唯一的陌生人。从雪姨的巴结紧张来看,这个陌生人显然是个贵客。何况,这种全家出动的接待,在陆家简直是绝无仅有的事!
我好奇的打量著这个客人,他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五、六岁。穿著一身咖啡色的西装,服装很整洁,却并不考究。长得不算漂亮,不过,眼睛沉著含蓄,五官端正清秀,很有几分书卷气。他仰靠在沙发里,显得颇为安详自如,又带著种男孩子所特有的马虎和随便劲儿,给人一个亲切随和的感觉。人有两种,一种是一目了然可以看出他的深度的,另一种却耐人细看,耐人咀嚼,他应该属于后一种。
随著我的注视,他从沙发椅中站起来,困惑的看我。爸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
“依萍,这位是何书桓,尔豪的同学!”一面对那位何书桓说:“这是我另外一个女儿,陆依萍!”
我对这位何书桓点了点头,笑笑。不明白尔豪的一个同学何以会造成全家重视的地位。何书桓眼睛里掠过一抹更深的怀疑,显然他也在奇怪我这“另外一个女儿”是哪里来的。我脱掉长大衣,挂在门边的衣钩上。然后找了一个何书桓对面的座位坐下来,何书桓对我微笑了一下。说:
“我再自我介绍一下,何书桓,人可何,读书的书,齐桓公的桓。”我笑了,真的,他不再说一遍的话,我还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三个字。坐定后,我才看到桌上放著瓜子和糖果,如萍和雪姨坐在一张沙发椅子里。雪姨对于我的到来明显的露出不快的表情,如萍则羞答答的红著脸,把两只手合拢著放在两条腿之间,头俯得低低的。她今天显然是特别妆扮过,搽了口红和胭脂,头发新做成许多大卷卷,穿了一件大红杂金线的毛衣,和酱红色的裤子,活像个洋娃娃!我顿时明白了!他们又在给如萍介绍男朋友了,看样子,这位何书桓并不像第一次来,参照如萍最近的神态来看,他们大概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我抓了一把瓜子,自顾自的嗑了起来,梦萍在我身边看电影杂志,我也歪过头去看。雪姨咳了一声,说话了,是对何书桓说:“书桓,你已经答应教如萍英文了哦?从下星期一就开始,怎样?”原来雪姨已经直呼他的名字了,那么,这进展似乎很快的,因为我确定一个月前如萍还不认识这位何书桓呢!抬起头来,我看了雪姨一眼,雪姨的表情是热望的,渴切的,一目了然她多么想促成这件事。我再看看何书桓,他正微笑著,一种含蓄而耐人寻味的笑。
“别订得太呆板,我有时间就来,怎样?”
“一言为定!”雪姨说。
“书桓,”尔豪拍拍何书桓的肩膀,笑著说:“别答应得太早,如萍笨得很,将来一定要让你伤透脑筋!”“是吗?”何书桓靠进沙发里,把一个橘子掰成两半,把一半递给尔豪,一面望了如萍一眼说:“我不相信。”
如萍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我进来到现在,她始终没开过口,两只手一直放在腿中间,一股憨态。这时,我清楚的看到雪姨在如萍的腿上捏了一下,显然是要她说几句话。于是,如萍惊慌的抬起头来,仓猝的看了何书桓一眼,脸涨得更红了,口吃的,嗫嚅的找出一句与这题目毫无关系的话来:“何……何先生,你……爱看小说吗?”
雪姨皱了皱眉头,尔豪把脸转向一边。何书桓也错愕了一下,但他立即很温和的看看如萍,温和得就像在鼓励一个受惊的孩子,他微笑的说:
“是的,很爱看。你也爱看吗?”
“是,……是的。”如萍说,大胆的望了何书桓一眼。
“你喜欢看哪一类的小说?”何书桓继续温柔的说:“我家里有许多小说,我有藏书癖,假如你爱看小说,我相信,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来,我都有。”
“嗯,”如萍被鼓励了,吞吞吐吐的,但却振作得多了,虽然仍红著脸,却终于敢正面对著何书桓了。“我……我……比较喜欢看社会言情小说,像冯玉奇啦,刘云若啦,这些人的小说。还……还有武侠小说也很好看,最近新出版好多武侠小说,都很好看。”“嗯,”何书桓锁了锁眉。“真抱歉,你喜欢看的这两种书我都没有。”他的表情有些尴尬,也有些难堪,我想他是在代如萍难堪。雪姨却在一边高兴的笑著。“不过,”他又微笑著说,“如果你有兴趣看点翻译小说,我那儿倒多得很。”
我的心痒了起来,何书桓一提到他有丰富的藏书,我就浑身兴奋了起来,爱看小说,我的大毛病,一卷在握,我可以废寝忘餐。这时,听到他又说有翻译小说,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喂,何先生,”我插进去说:“假如你有翻译小说,我倒想向你借几本。”何书桓转过头来望著我,他的眼光在我脸上迅速的盘旋了一圈。然后点点头说:“当然可以,你想要哪几本?”
这倒把我问住了,因为一般名著,我已经差不多全看了。于是,我说:“不知道你有哪些书是我没看过的。”
他笑了,露出两排很漂亮的白牙齿。
“这个,”他笑著说:“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我的话多傻!
“这样吧,”他说:“说说你喜欢的作家。”
“屠格涅夫,苏德曼,马克吐温,托尔斯泰……哦,差不多每位作家的我都喜欢!”
“不见得吧,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一些作家,你似乎并不喜欢现代作家的东西,像沙洛扬,汤玛斯曼,福克纳等人。”
“是的,我喜欢看能吸引我看下去的东西,不喜欢看那些看了半天还看不懂的东西。”
他嘴边又浮起那个深沉而含蓄的微笑,我凝视他,想看出他有没有嘲弄的意味。但是,没有,他显得坦然,很真挚。“你看了屠格涅夫一些什么书?”
“《贵族之家》,《烟》,《罗亭》,《春潮》。”我思索著说。
“那么我那儿还有一本《前夜》,和一本《猎人日记》是你没看过的,可以借给你。苏德曼的小说我有两本,《忧愁夫人》和《猫桥》,哪一本你没看过?”
“《猫桥》。”我说。“好不好看?”
“哦,”他把眉毛挑得高高的。“足以让你看得不想睡觉,不想吃饭!”“啊哈!”我欢呼了一声,迫不及待的说:“你什么时候借给我?”“你什么时候要?”“立刻!”我冲口而出的说。马上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这算什么,难道叫人家马上回去给我拿书吗?于是,我不由自主的笑了笑,补了一句:“过两天也没关系!”
“我会尽快借给你!”他笑著说:“最好有工夫你到我家里去选,爱看什么拿什么!我那儿是应有尽有!”烟雨朦朦9/46
“也包括那些现代作家的?”我问。
“也包括!不过,那些多半是原文版本。确实,他们的小说比较费解,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他们的描写是完全写实派……”“我不同意你,”我说:“一本好小说要能抓住读者的情感和兴趣,使读者愿意从头看到尾,像现在那些新派小说,一味长篇的描写、刻画,固然他们写得很好很深刻,但是未见得能唤起读者的共鸣。我们看小说,多半都是用来消遣,并不是用来当工作做,是不是?”“怎么讲?”他问。“那些现代文艺,你必须去研究它,要不然你是无法了解的,我是个爱看小说的人,并不爱研究小说。”
他又笑了,兴高采烈的说:
“小说‘看’得太多,不会腻吗?也该有几本‘研究’的东西,你看过《异乡人》吗?”
“看了。”“喜不喜欢?”“说不出来,我觉得这书所写的人物和我们的背景一切都不同,我不大了解作者笔下那个人物。”
“对了,”他深思的说:“就是这句话,有时候,背景和思想的不同,会使我们无法接受他们所写的,但不能因为我们无法接受,就抹杀那些作品的价值。我也不大看得懂那些东西,但是我还是喜欢看,也喜欢研究,有时候,我觉得那些东西也有它的份量。”“你是个作家?”我突然问。
“不!我从不写东西,不过我是学文的!”他笑著说。
“喂,别只顾得说话,吃点糖!”雪姨突然把一个糖盘子递到何书桓手里说,同时,回过头来,她对我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