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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出口,可就不是字正腔圆的北京口音了,竟然是极其刺耳的山西口音。
“你还要察看我们的身份是不是?你配吗?”
任迟欠身应道:“卑职不敢,只不过——”
委屈到了极点,也不禁有些气往上冲:“这位老爷不出示身份,卑职这笔账,可就没法报销,还请上差多多包涵。”
那个山西矮子圆睁着两只眼,正待发作,正中坐着的那个像是头儿的人,却以目光制住了他,一面向着先前发话的“京油子”递过去一个眼神儿,后者立时会意,嘿嘿一笑,直向任迟面前走过来。
“这倒是句人话,咱们爷儿们还能白吃白住,要你贴银子吗?来,先拿着这个。”
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锭的元宝,白花锃亮,一看就知刚从库里出来的。
任迟双手接过来称了声谢,入手光滑,知道是一锭山西官银,他心里的疙瘩也就解了一半。因知山西官库的银子,向不外发,一向是直送宫廷,然后再发出去。这锭银子崭新如斯,毫无疑问是第一次出手,得自北京的官库,应是毫无疑问了。
他久闻朝廷大内有所谓的锦衣卫士,东西二厂的“番子”一个个武技杰出,飞檐走壁无所不能。此类人物每为皇帝私人所喜恶办事,动辄杀人,取人首级于千百里外,有如探囊取物,地方大小官吏,无不畏如蛇蝎。看来这八个人,想必就是这个路数了。
长脸的北京客哼了一声,道:“这些银子应该够了吧——至于我们的身份,你还是不便知道的好……听明白没有?”
任迟哪里还敢哼气儿?答应了一声,行礼告退。
没法子,只得遵命行事吧。
把老婆方氏由被窝里叫起来,再次进了厨房,由于房子不够,只有把自己的宅子正房三间腾了出来,自己一家人挤到了后面的佛堂,这份凄惨可就够瞧的了。
还算好,来人算是真的注意到了对方的困境,也就没有进一步再挑剔。
三间房子的分配情形是,那个看来像是雏儿,嘴上没有胡子的对方“头儿”独自占了一间,剩下的七个人却分配在另外两间房子里。
一阵子穷忙,直到丑时前后才算安静了下来。
任迟上床之前,对着妻子方氏苦笑着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这个前程也不想要了,等把这群老爷送走以后,我就上辞呈,不想干了……”这才吹灯睡觉。
对于石塘湾驿馆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来说,今夜似乎都太长了。
每个人都像是怀着过多的心事。
千手神捕秦照自然是心事最多、最沉痛的一个,家里遭了灭门惨祸,官差在身,兀自不能脱得了肩,非但不能休息,反倒要格外地保持警觉,要不然差事上出了差错,自己这颗项上人头可就别想要了。
正因为这样,他便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
八位上差住入驿站的事,他当然已打探清楚了。以他办事的谨慎,要在平时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这个驿站再收别的客人,可是打探的结果,由于来人的特殊身份,他可就不敢吭声了。
官场里的习气极重,一顶官帽子足能压死人。同样是公门里当差的人,当皇差跟公差,这个区别相差何止以道里计?对于这帮子传说中的“锦衣”大内卫士,他自认是惹不起,只有“往边里站”,尽量地躲着他们为是,哪还敢自触霉头?
四更天,秦照独个儿起来,来到了前院偏房。
但只见院子里高扬着四盏官灯,自己随行兄弟五人,每人一口明晃晃的钢刀,分踞四方正在看守着差事,负责看守的人是金华县的总捕头朝天刀张子扬,张老头儿。
张老头今天六十开外了,官差不由人,到了这个年岁,仍然还不能脱下身上的号衣,也叫无可奈何。
他为人机警,几十年来见的案子大大小小多了,论武艺,虽非杰出,要讲阅历,以及办案子的经验,这些人里,可就数他与头儿秦照最为老练。
秦照所以要他今夜多偏劳,值个大夜班,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实在是他常能察人之未察之先,觉人之未觉之前。
是以,就在秦照一脚踏入院子的同时,但只见两边紫藤架子咯吱地响了一声,一条人影倏地掠在了眼前,现出了留有一绺点羊胡须,干瘦巴拉的张子扬来。
“千手神捕”秦照猝然一惊之下,倏地向后面退了一步,才发现了来人是谁,不禁微微点了一下头。
“子扬,是你——?”
“朝天刀”张子扬笑道:“原来是头儿,这么晚了,你竟然还没有休息,却是为何?”
“子扬”秦照唤着他的名字,轻轻一叹,“这就叫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叫我怎么能睡得着?”
张子扬冷冷一笑,道:“外面的情形我已大致看过了,各衙门来的人还真不少,想要混进来还真不容易,大概可以安心,倒是有一件事,头儿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
左右看了一眼,他才接下去道:“……这驿馆里来了贵客……”
秦照忽然轻吹一声:“嘘——”
张子扬可也注意到了,赶忙收住口,即见后院通向这里的月亮洞门处,忽然扬过来一片灯光,紧接着一条人影,随着那片亮光之后,缓缓地踱了出来,果然是有人来了。
来人一身蓝布罩袍子,长脸,正是先时在内大打京腔的那个北京上差。
夜深寒重,他特意地在头上加了一顶帽子,式样特别,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披在后脑上的两根缎带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长脸人一手提着膝下长襟,一手持着灯笼,径自走了进来,负责坐更的四名捕快,立时有了警觉,其中之一倏地抱刀而起,圆睁着一双眸子,直向着对方逼视过去。
长脸人白着一双大眼睛珠子,向着他骨碌碌转了一转,满脸不屑地笑了笑,倏地“噗”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看到这里,千手神捕秦照不由皱了一下眉,向着来自金华的老捕头张子扬递了个眼神儿。
他二人立身暗处,一时倒无虞被对方发现,倒是对方长脸人的一举一动,却能很清楚地被他们看在眼中。
由于秦照与张子扬都关照过,这个院里是绝对严禁外人进出,这名捕快——双叉手谢义怎敢疏忽?当下一连向前跨了三步,横身拦住了长脸人的去路。
“朋友,干什么的?这里奉命是不能随便乱走的,请回,请回。”
谢义早先也听说了驿馆里来了大内身当皇差的贵客,是以嘴里才像是格外留了情面,特意地说出了“请回”二字。
可是这两个字显然在这位长脸朋友身上,并没有起到预期的作用。
长脸人“嗤”地冷笑了一声:“我是干什么的?问得好,我正想问问你是干什么的?”
挥了一下手,长脸人道:“给我闪开,免得我看得呕心。”
双叉手谢义素日公门当差,哪里受过这个?两只眼一翻,怒声道:“你小子是找岔儿来的了,爷儿们可不吃你的这一套。”
嘴里说着,这个谢义霍地当胸一掌,直向着对方长脸人身上推过来。
看到这里,一旁暗处的张子扬眉头一皱道:“不好——”
他这里正待出身拦阻,却已来不及。
原来那长脸人一身功夫可是不弱,似乎早就存心不良,谢义这么一出手,可就正中下怀,即见他身子向外一闪,左手倏起,噗的一声,已劈在了谢义手上。
“你小子是活该欠揍。”
腰上使了一股子巧劲儿,这个长脸人霍地向外一拧胳膊,呼的一声,已把谢义给摔了出去,这一摔足足摔出了丈许开外。
眼前正是斜出来的一截屋角,谢义这个来势,可不免有一头撞上的姿势,要是真撞上了,这条命可就不保。
暗中的秦照和张子扬相继吃了一惊。
朝天刀张子扬距离较远,脚下一顿,霍地一个虎扑之势,先自穿身而出,双手同时向外一抡,已把空中的谢义拦腰托住,随即放了下来。
长脸人看在眼里,并无丝毫退缩之意,只是望向这边,嘴里连声冷笑不已。
张子扬放下了谢义,伸手向着对面长脸人指了指,沉下脸道:“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你是干什么的?自己说吧,我们不吃你这一套。”
长脸人原是一副官架十足的样子,想不到被对方当面这么一叱,像似被抓住了短处,顿时为之一惊,一双黄焦焦的眉毛,在两下里一分,恨声道:“老小子,你好大的胆,你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张子扬一声冷笑,说道:“大内的人物,我们见过,不是你们这副半吊子的德性。”
话声一顿,右手挥了一挥道:“给我拿下来。”
身后的四名捕快,早已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将长脸人团团围住。
长脸人一声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