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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雪还在下着,家家的屋子都拥裹在雪被里。灯亮了,圈养的牲畜安静下来,雪中野玩的孩子各回各家,屋顶上的烟洞口子往外吐着色气不同的烟,扶摇着,变化着,最后融入无边的云气中。
第二天早晨,光头老汉陈果然是第一个醒来在雪里走动的人。老汉背着粪筐,提着拾粪的铲子,走动着初没看出什么,后来就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睁大老花的眼睛,凑近一棵柳树自下往上一看,天爷爷,树上挂满了披着一层雪花的乌鸦,树枝被压得没有了一点弹性,仿佛冰冻了一般。老汉再把目光移到一堵墙上,一排乌鸦排列的整整齐齐蹲卧在上面。再把目光移到一户人家的菜园子,好家伙,密密麻麻的乌鸦背白胸黑,静悄悄地相互挨着身体,窝着脖子用翅膀捂嘴,睡的一点声息都无。陈老汉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用手往脸上拍了两拍,感到了疼,听到了响声,就相信了所见一切都是真的。他想喊一嗓子叫醒村里所有睡熟的人们,一转念,又原路返回自家的院子里。看到屋顶上比平日厚了许多,揉了揉眼睛,就看出是乌鸦与雪堆出的效果。老汉退回自己住的南屋,在地上走来走去,等着村人们的醒来,等着大喊二叫的人声的响起。
后来,老汉耐不住了,再一次走到村子里,碰醒了路上半梦半醒的乌鸦,听到叽哩咕噜如梦语般的鸦说,如同冲进乌鸦摆出的迷魂阵,脚前面破开了一条路,脚后就又如初一般合上了。老汉磕磕拌拌,像个玩皮的孩子东跳西绕,小跑着来到队部西面的那棵大柳树下面,用拾粪的铲子敲响了悬挂在树上的大铁钟。
钟声响了,在黎明的一碗村上空,像一袭冲天的力量膨胀向四面八方。钟声惊扰了大树上的乌鸦,一阵骚动后,冻僵的树枝脆响着断裂下来,落下的还有上面被惊醒而懵然不知的老鸦,和挂在树枝上的大团雪花。一时间,整个大树笼入了喧哗与骚动与迷雾之中。站在树下敲钟的陈老汉成了这场杂乱的中心,他闭上了眼睛,顾不及头上身上落雪的冰冻与飞鸦的碰撞,只是使着劲胡敲乱打着铁钟,一声比一声更急迫。
睡梦中的村人被惊醒过来,一家家亮了灯,有手脚快的人穿好衣服出到了屋外,在雪光的辉映下,懵然了片刻,就看到了院子里静静的乌鸦,放眼望去,更看到了满世界的乌鸦,嚷嚷之声便此起彼伏呼叫成一片。
等整个村庄乱成一锅粥时,陈老汉才耷拉下软得没了力气的手臂,用左手清理掉眉眼和头上的雪块,走离了树下的一滩乱雪。回头再看,许多的乌鸦在雪上挣扎着,在半空中乱飞着碰撞着,呱呱地乱叫着,很快大柳树上的乌鸦被彻底地扰醒了,纷纷飞起如一团黑色的乱云一样。这股黑色的乱云开始扩大,更多的乌鸦被这阵乱云搅起来,加入进去。与此同时,村里的轰动也是空前的,到处都是人声、鸦声、喊声、尖叫声。那些被乌鸦禁了声息的狗、猫、牲畜也都闹腾起来,整个村子如炸了窝一般热闹又恐怖。
等到天光放亮的时候,一碗村的人们与乌鸦的战斗不再如初时那般激烈。各家只是驱赶房前屋后的乌鸦,打通往来的路道。那些落在高处的乌鸦飞走了一部分,还有很多纹丝不动,似乎不睡够了决不愿醒来。
赵黑先还率领一家老小打死了二十多只乌鸦后,发现这些黑色的家伙对扑打的反应很麻木。他让家人住了手,又隔墙对邻居冯友友一家人说:“老鸦太多了,咱们这种打法,那得杀死多少才能赶走这些脏东西!”冯友友也有同感,他老婆说:“一只乌鸦一条命,还是不要再造孽了,让它们自来自去吧。”赵黑想起了自家的高音喇叭,回屋喊话说:“一碗村的各家各户注意听了,大家不要恐慌,也不要担心什么。下了雪天气太冷,想必是昨天下午飞过的那群老鸦,又踅飞回村子里。因为村里的人家生着火,屋子院外有墙有树,乌鸦感觉要比村外暖和。所以大家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再四处打杀老鸦了,等太阳出来,天气暖和了鸦群会自己飞走的……。”
队长的话安抚了人们的神经,那些拿着树枝扫帚铁锨的人们也累了,都歇下手回家休息,村子慢慢地平静下来。
上午十点多钟后,太阳并没有出来,天气灰蒙蒙的阴,但白日的温度和亮光,还是让鸦群逐渐恢复了活力,在统一行动的意志下,终于陆陆续续开始撤离一碗村。它们飞走的看似乱无秩序,实则却很有条理,像一队远征的士兵,于散漫中间,有先有后,有方向,有目标,飞到空中后就形成了绵延十几公里的黑色长阵。
乌鸦的撤离一直持续到中午,村里留下了上千只被扑打和饿冻而死的尸体,在树中间飞来飞去的还有几十只,如散兵游勇,如逃兵败将,迟迟不愿飞走。
赵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后,又对着大喇叭发号司令,让人们统一行动,打扫自家的屋顶院落,把鸟粪和鸟尸收集起来沤肥。等人们忙乱完备,那几十只乌鸦也不见了,看来它们是为了监督什么才留下来的。直到这时,人们才想起那个早早敲钟的人,在互相的猜测询问中,知道了是光头陈果然。有好奇者就来到陈家,听老汉讲述早起看见的情景,互相交流自己的所见与感受。老汉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这次却表现的难得热情,为每一个问到的人形容梦魇一样的经历,有时不等人问及,自己就开始了讲述。
那一年的冬天一如往年,村里又有几家人婚丧嫁娶了,也没啥的异样事情,渐渐人们淡化了对那场乌鸦风波的记忆。值得一提的是高远方的奶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高龄而殁,四面八方的亲戚故人都赶来送葬。老人的娘家也来了人,那位在五、六年前帮助高远方报名考学的老舅舅,坐着火车从地区来奔丧。在埋葬了老人之后,高家为招待远道来的亲戚,和酬谢村里帮忙的人,在家里安排了夜坐。夜坐上酒上菜,把一个白事业用喜庆热闹的方式收了场。
第三天上午,高远方送老舅舅到火车站,路上说起那年考试和现在上学的情况。老舅舅大感意外,“那年你考完以后,我还特意去查了一下你的分数,考得还不错嘛,录取是不成问题的。我当时还跟你舅奶说,这娃能从农村考出来,确实难得呢。可你现在连学都没上,这究竟又是咋回事呢?让人想不明白了。”老舅舅的话让已经死心塌地的高远方复活了心事,也生成了一大堆的疑问。他拜托老舅舅一定帮自己从上往下查一下,看一看到底出了啥差错。高远方自己也横了心要从下往上查,把那次考试无果的原因弄个水落石出。
可是,高远方由下而上的查对毫无结果,特别是到县乡级的有关部门,连个档案底据都没有。正在他失望时,老舅舅从地区寄来了一封信,说那次考试成绩还算不错,录取的院校也小有名气,只是可惜政审不过关,说家庭成份有问题,所以……。高远方傻眼了,百思不得其解,要说政治成份,自己一家是祖祖辈辈的贫下中农,怎么会不符合政治条件呢?难道是自己填报的时候写错了?还是另有隐情?众多的疑问一下子抓住了高远方的心。
这是一件已经过去的往事,除了悲哀,无任何光彩可言。高远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只独自一个人冥思苦想,越想越迷雾重重,越想越心智迷蒙,茶饭不思。人就突然失踪了,连家人都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过了三天,在家人焦急万分,村人议论纷纷之时,高远方回来了,脸色灰白,神情恍惚,精神萎靡困顿。回到家里后,人往炕上一躺,似乎疲惫到了极至,连老婆孩子的问话都一言不应。
队长赵黑给高远方的老婆带话说:“种地也是一种工作,社员就是种地的工人,没有任何理由不请假就离村出走,回来又不出工。不记工分是自然的,但无组织无纪律,这问题就严重了。你告诉远方,他要是身体不好,那就请个假也行。这么着什么招呼也不打,我这里好说,可别人会如何看待呢?大家都要是这样,这个村子还不乱营了。”高远方的老婆回家把一堆话翻说给了男人,也想着能刺激他振作起来。谁知高远方对这些话全当耳旁风,睡在炕上还是一动不动,到了吃饭的时候,闭着眼睛咬嚼上几口。
赵黑亲自上门,高远方睁开眼看了看,有一瞬间目光亮出一堆涟漪样的三角光斑。赵黑问询了两句,对高远方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有点不自在了。
“队长,我第一次考试后,队里收到过给我的信吗?”高远方说话了,声音里有种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