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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过去的事并不重要,重 要的是现在,茶水章不但是吟儿名义上的丈夫,而且也是横在他和吟儿之间的障碍,这是个 不争的事实。
两人喝了一杯又一杯。茶水章因为心里高兴,喝了不少酒。他本打算告诉荣庆,他让出 来,成全他和吟儿。他话到嘴边,觉得不妥,一边在心里埋怨自己。你想想,他俩本就是天 生的一对儿,什么你让不让的,压根儿你就不该占这个位子。“让”这个字多难听,荣庆听 了不高兴,吟儿也会不高兴的,他拿定主意,过几天就一个人悄悄离开这个家,去一个什么 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就连外甥女英英也不说。只要他一走,人们找不到他,吟儿自然而然就 回到荣庆身边了,这是个最好不过办法。想到这儿,他的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黄酒,心里觉得 挺顺畅。
荣庆盯着满脸通红的茶水章,提起酒壶给茶水章斟了满满一杯。他的手微微哆嗦,心也 随着一起哆嗦。刚才他趁着对方上厨房的机会,将他带来的那小瓶鹤顶红悄悄倒了一半在酒 壶里。也就是说,放在茶水章面前是一杯毒酒,只要他一沾唇就没救了。他望着这位年过五 旬的老太监,心里突然犹豫起来。他不但跟他共过事,患过难,而且他是吟儿的救命恩人, 也是自己的恩人。另一方面,要是不除了他,善良的吟儿为了报答他,为了尽人妻的责任, 绝不会轻易跟他去日本的。纵然肯,也会一辈子不安心。他盯着茶水章,心里说不出地紧 张,箭在弦上,毒在酒中,一瞬间的犹豫便是一世的遗憾。
“不行了,不能再喝了。”茶水章推开面前的酒杯。
“再干了这一杯,最后一杯。”荣庆拿起酒杯,塞到茶水章手中。
“真的不行了。我还有正经事想跟你说。”茶水章无奈地接过酒杯,他所说的正经事, 指的是荣庆和吟儿之间的事。
“你我八年没见面,这杯酒你一定得喝!”荣庆两眼紧盯着他,心悬在喉头里,逼着他 一定喝这杯酒。
他抬起头,目光碰上荣庆的目光。就在这一瞬间,他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一种异样的眼 神,心头不由一沉,他不动声色地握住酒杯,由鼻尖下一晃而过。他替老佛爷熬了一辈子汤 水,配了那么多年药茶,练就了一种特殊的嗅觉,一下子就闻出酒里有名堂。
“痛快点!我还等着你说正经事呢!”荣庆见他迟迟不肯举杯,有些沉不住气了。
“您真的想听?”他望着对方。鼻尖下的气味告诉他,酒里是极毒的玩意儿,不是孔雀 胆便是鹤顶红,心想荣侍卫,你心好狠呀。
“想啊。”
“那好,最后这杯咱俩换着喝吧。”
为了证实他的判断,他故意提出换酒喝。荣庆一听便慌了神,说他酒杯脏了,还是各人 喝各人的。为了不让他有换酒的机会,干脆一口喝干了自己杯子里的洒,将杯子倒着扣桌在 上。他指着自己的酒杯对荣庆说,“酒里有东西。”“不喝就不喝,乱说些什么呀!”荣庆 本来就心虚,一听他这么说,慌忙伸手去抢那杯毒酒,免得落下把柄。
“我没说不喝呀!”茶水章伸手按住酒杯,“您说,我是喝了再说事,还是说了事再 喝?”
“你自便吧。”荣庆不知他唱的哪出戏。心想无论哪出戏,今儿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 儿。
“好吧,那就先说事儿。这么说吧,你嫌多了我这人,其实我也嫌自个儿,想想这些 年,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等你回来… ”他盯着杯子里黑黄色的液体,心里说不出地凄 惶。说着说着,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他觉得人世间的事越说越说不清,这不,荣庆想害他, 因为他在世一天,吟儿就不肯扔下他,就算肯,也不安心。他与吟儿成亲是老佛爷想整治吟 儿,他没办法,说到底也是为了救她,救她是为了荣庆。荣庆恨他,认为他不该娶了她,所 以想害了他。仔细想想,两头都有理,就看你站在哪边看。
“你说了半天,这酒到底喝不喝。”荣庆紧紧盯着他手上的酒,根本听不进他说什么。 想起当年,他为了得到吟儿,为了阻止她成为皇家主子,不惜冒险去害太子爷(后来才知道 是自己亲生儿子)。直到今天,他仍然不后悔。他觉得儿子没了。吟儿可以为他再生一个, 要是她没了,这世界对他也就没多大意思了。对他来说,世上任何人,妨碍他与吟儿在一 起,都是他的敌人,他都会不顾一切地将对方消灭。此刻不是非杀他不可,是非得到吟儿不 可。要想得到吟儿,也只得狠下这个心来。
茶水章笑笑,没接荣庆话茬,指指自己身上刚换上的新衣,问对方瞧见了没有。这时荣 庆才发现他穿着宫中太监的服装,但不知他玩的什么把戏。
“荣庆!跟你实说了,我原打算当‘河飘子’呢。现在这样可就利索多了。不论哪头, 反正我该让吟儿当回寡妇了!”
“等等!你别喝,酒里有‘鹤顶红’。”荣庆突然一跃而起,伸手要夺对方酒杯。他慢 了一步,酒已经倒进了茶水章嘴里。
“当朝一品,才配喝这个呢。值了!”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一边用手抹着嘴,一边笑 着说。
荣庆愣在那儿。当他明白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时,缓缓跪下,给茶水章磕了三个头,然 后低声说道:“章公公!您大恩大德,我一世也忘不了。您放心走吧,我一定好好送发您, 我替吟儿一块儿给您磕头了。”
“您跟吟儿好好过吧!”
茶水章抬起脸,平静地望着荣庆,心里说不出的痛楚。他本打算与荣庆见过面,然后趁 吟儿没回来之前的一走了之。这个走,就是找个水面,往水里一跳就完事了,自己了结自 己。没想他来不及了结自己,荣庆先逼他交出这条命来。自个儿死,和别人让你死,这是两 码事儿。特别这个别人,恰恰是与他共同患难过的朋友啊!……
茶水章说走就走了,走得非常突然,却并不非常意外。吟儿站在他的牌位前,想着他生 前对自己的好处,心中说不出地悲伤。
记得那天她从娘家回来,发现院门从里面插上,怎么敲也没动静,当时她心里就发毛。 她找来邻居,从院墙翻进院子,从里面拉开门栓,慌慌张排进了屋子。当她看到茶水章一身 新衣,平躺在炕床上,顿时吓呆了。官府里人来看过,里里外外没什么可疑的。只有她心里 明白,他是为了她和荣庆才死的。
他一死,她自然打算和荣庆在一起了,这是她和荣庆苦苦等了多年的期盼,也是茶水章 的心愿。前些天,她披麻戴孝,将茶水章送走了,葬在皇家太监专用的官地里。作为茶水章 世上唯一的亲属,元六和英英自然来了,荣庆跟他们一块儿来的。荣庆哭得非常伤心,他不 但送了挽幛,还出了许多钱,替茶水章买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送走了茶水章,荣庆留下来陪吟儿。她没想到茶水章的死会对她有这么大的打击,要不 是为了荣庆,她真的不想活了。那天她趴在他怀里,哭了又哭,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眼泪。 要说好,她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茶水章更好的人。他生下来,好像就是为了别人活着。先是为 了老佛爷,后来为皇上,再后来便是为了她。八年来,她不记得他说过一句硬话,丢过一个 眼色。想起他,全是好处,怎么也想不出一处毛病来。直到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步,这一步, 也是为了替她着想,怕她为难,主动替荣庆腾出个位子来。
本来荣庆打算将她先接到他二舅那儿住一阵子,等她过了这阵子伤心劲头再跟他办婚 事。她不肯,一定要留在这儿替茶水章守七七四十九天。她答应守满了日子,立即跟他去日 本,走得越远越好。她不肯举行结婚仪式,理由很简单,大清国还在,她背了太监老婆的名 义,不想让人笑话她,更不想连累荣庆的名声。对她来说,只要能跟荣庆在一起,她这辈子 死也闭眼了。荣庆觉得她说法有道理,要说结婚,他俩早就结过了。但他还是说服了她,就 在他二舅家里,请一些家里人,比如英英和元六以及舅老爷一家子,再就是吟儿的母亲和嫂 子,大家在一起吃顿饭喝点酒,也算是庆祝一下。然后他们便离开这儿,取道天津去日本。
“吟儿,”他双手搭在她肩上,扬起两道浓眉问她,“前一阵子你明知我回来了,我也 让人给你带话,为什么不肯见我?”
“已经过去了,不说了。”她低下头,躲着他眼睛。
“舍不得章叔?”他问,心里说不出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