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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叮在鼻子上也忍着不去驱赶,脸上尽可能堆满了南丁格尔①式的笑容,在门口踱来踱去地吹口哨,对每一个从门口走过去的人点头,讨好地微笑,一直等穆童哭到断气为止。
穆仰天是一个骨子里埋藏了太多浪迹天涯欲望的男人,他天性高傲,对着这样丑陋且丝毫不肯沟通的女儿,要多失望有多失望。
穆仰天想过一百种可能,比如女儿生下来,要是太漂亮了,他千万要挺住;有一点点自满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太自满,有一点点得意不算过分,但不能太得意,不能拿自己的优势来打击他人,这样做超出了自我陶醉的范围,不人道。在童云怀孕的日子里,穆仰天不断提醒自己,要自己努力做到戒骄戒躁,在童云生下漂亮的女儿之后,在漂亮之外,精心培养女儿的气质和智力,让女儿成长为一个走出门就会令整个世界眼珠子一亮的女儿。
穆仰天也想过,要是女儿生下来缺条胳膊少条腿怎么办?穆仰天是无神论者,不会拿龙生龙凤生凤的说法当真,在子承父貌的问题上,他比较科学,也比较冷静。他忧虑地想过,如今世界污染得如此不像话,谁也保不准吃进去的食物里有没有什么不良因素,谁也保不准呼吸进去的空气里有没有什么废毒气体,因此导致畸形儿现象。他说不准自己的祖上或者童云的祖上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出色,身上的零件是不是都齐全,基因里有没有什么潜在的问题。要是祖上没有他和童云出色,因为战争或者贫穷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生长得不健全,或者习惯于近亲通婚,原本就埋藏下了遗患,女儿又偏偏要一意孤行地向返祖的绝路上走,那么,他就算是英雄,也是末路英雄,丝毫没有拯救的办法。
但穆仰天并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穆仰天想,如果事情真是那样,孩子生下来是个畸形儿,他也不会放弃,他就和这个世界来个你死我活的抗争,做个爱子情切的父亲——孩子要是少条腿,他就来做孩子的腿;孩子要是少只胳膊,他就来做孩子的胳膊,让世界来看他和孩子组合成的完整世界、爱的世界。
穆仰天在思索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悲壮。他就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作好了一切准备,昂了头,挺了胸,要为即将到来的他和童云的新生活承担一切。
穆仰天什么都想过了,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女儿会是丑丑的女儿,丑得他在第一次见到裹在襁褓中的女儿时瞠目结舌,像只被人捉弄了的大笨熊,呆呆地站在婴儿室外,连从护士手中抱过女儿的心情都没有。
事情过后,穆仰天百思不得其解,垂头丧气地和躺在产妇床上的童云讨论这个问题。
“我要说你倾国倾城,等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到处给人家说皇帝同志没有穿衣裳,真理倒是真理了,却会戳到很多人的痛处,让人不高兴,弄得自己也被动。但我要说你艳压群芳,这话到哪里都能评上个谦虚谨慎奖。我呢,当然不能自吹自擂,和你比差一些,可也差不到哪儿去。你我如此良缘夙缔、佳偶天成,怎么就会生出这么个拿不出手的女儿来?”
童云和穆仰天的看法完全不同。童云是在花盛月灿的女儿年龄要的女儿,为此不惜豁出标致的身材和自由的身心,光下这个决心就不简单,为此招来闺中密友们的无数攻击,要按世间的观念,这牺牲不光早,也忒大了。在此之后,童云经历了十月怀胎,妊娠反应厉害的时候,吃三两能吐出四两半来,连苦胆都搭进来了,快临产时,腆着大肚子过马路,好几次差点儿没让车撞上,可谓惊心动魄。童云是欣喜和痛苦都有了,如今大功告成,拿一团肉蛋似的女儿疼爱得不得了,根本就不容穆仰天糟蹋。
“谁说咱们的女儿丑了?”童云像个大义凛然的革命者,一脸苍白地搂住了襁褓,不依不饶地说,“谁说咱们的女儿丑了?她一点儿也不丑,她比世界上所有的女儿都漂亮。”
穆仰天和童云说这番话,是在产科病房里说的。产科病房不是专门为穆仰天和童云小两口开设的,会生并且恰好生下孩子的产妇也不光是童云,病房里其他的产妇听了穆仰天和童云的话,都停了自己的事儿,拿同仇敌忾的眼光看过来,那个架势,是两个人再敢说一句,就会立刻扑过来把他们俩活活咬死。
骄傲到底的童云却不理会他人的仇恨,一手护住怀里小花苞似的襁褓,一手伸出去,手指勾了穆仰天的衣领,把他牵到自己鼻子尖下,瞪大了美丽的眼睛,耿耿于怀地问穆仰天:
《亲爱的敌人》二(2)
“你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觉得我们母女俩配不上你,你拿这话来做铺垫?要是后悔了你趁早说,来得及,你把钱夹子掏出来,去值班室替自己的错误结账,也不用回来了,钱夹子揣回衣兜里,直接走出医院大门,我就当自己是未婚妈妈。”
穆仰天老实承认,自己是有点儿后悔,但不是后悔童云。童云是一枚通体透明的樱桃,在梅子季节的雨中清清亮亮地洗涤过,已经被自己叼在嘴里了,味道好极了,要想让他松了结实的牙吐出去,肯定没门儿。除此之外,童云还是一个有爱心的幼教老师,她自己无忧无虑地开放,也带了一大群花骨朵努力地开放,因此深得花朵儿和他们爸爸妈妈的热爱;她这样的人,走到哪儿都是人文景观中的重点项目,都是罪恶的人类有理由活下去的希望,再要挑剔,就不实事求是了,过分了,不拿人类的前途当一回事了,是万万不应该的。至于说到结账,他当然会,可那不是现在,得等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现在结了,让她放任自流地做未婚妈妈,那还要他干什么?他还不傻成了呆瓜?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穆仰天后悔的是女儿穆童。
穆仰天了脸,伸出手,剔了一只手指出来,轻轻摩挲着童云的手背,摩挲片刻,把自己的衣领从童云十指尖尖的玉手中勾开,把自己解放出来,再坐直了身子,展开双臂,围堰合龙似的,把拿定主意要做未婚妈妈的童云搂进怀里,哄她说:“你别这样好不好,你这样就不讲政策了,就不给人出路了,就不可爱了。”穆仰天拿出自己后悔的理由来说给童云听:“我的意思是说,早知道这样,不如当初多下点儿功夫,翻书测字问风水,顶不济背水一战,吃他两坛酸菜,下定决心,生个儿子。儿子要的是出息,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就行,不怕丑;女儿那样,将来怎么拿出去见人?”
童云就笑,格格地,脸蛋儿贴了怀里的花苞儿,笑一阵哎呀一声,红着脸蛋儿看四下,然后小声对穆仰天说,不好了,奶笑出来了,刚换的衣裳,又得换。说了又拿眼瞪穆仰天说,都是你,女儿的粮食糟蹋了,你赔。
穆仰天不是女儿的粮库,当然没法赔。童云也没真指望他当粮库。生下女儿后,童云奶水足得很,女儿根本吃不完,每天晚上都得在床单后挤掉一两牙缸,让穆仰天去卫生间倒掉,这才不会在夜里胀得睡不着觉,根本没把一点儿粮食当回事儿。童云是拿这个当盾牌,要穆仰天住口,不要再胡搅蛮缠。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穆仰天还没打住。
一周以后,童云出了医院,回到家里坐月子,在晓风扰人的窗帘后和青烟袅袅的印度香中等待修完功德圆满的三十天。穆仰天隔天往市场上跑一趟,和家禽柜水产柜的摊主热烈无比地讲价还价,挑着新鲜和闹腾的鲫鱼和乌鸡买了,回到家里,皱着眉头,生疏地杀鸡宰鱼熬羹煨汤。汤煨好,穆仰天试过凉热,腰里围了个花花绿绿的围裙,一边骑在椅子上凑近床头喂童云,一边还纳闷,勺子停在半空中发呆。
“我说,”穆仰天想不通地问童云,“怀孩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吃辣的呀?”
童云半截在被窝里,美人鱼似的伸了皮肤细腻线条好看的一截脖颈出来,要拿嘴接穆仰天勺子里的汤,没接着,就拿准了穆仰天是走火入魔。童云饿得很,根本不拿穆仰天的苦恼当真,趁了穆仰天发呆的机会,伸出手去,从香气撩人的汤碗里,把自己不喜欢的鸡腿捞出来,汤汁嘀嗒地落进穆仰天嘴里。
“你还有完没完?”童云说。
穆仰天糊里糊涂地嚼着鸡腿,糊里糊涂地,人就上了床,和童云歪做一块儿,嘴里含混不清地纠缠说:“那你再生一个,你再生一个我就完。”穆仰天那么说着,一伸脖子,把嘴里的鸡腿肉咽下肚里,好像那样童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