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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中有个妇女,我看到她额头的左上角有很大一颗痣,样子看起来就是个爱生事的人。她口气不善地问妈妈:‘你儿子就是那个姓赵的?’
“听她的口气,我和妈妈也意识到了这些妇女跟打骚扰电话的那些人是一样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妈妈没有犹豫地就答应是。她一点也没有为身在丑闻中心的儿子感到羞耻,面对那些自恃着一点同情心,目的却为看热闹的人,也没有半点要退缩的意思。
“妈妈一回答是,那些妇女就嚷嚷出声。我想尽快避开她们,就从妈妈手里拿过钥匙开门。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得意到令人觉得刺耳的声音:‘哎呀,我儿子真没说错,他妈就跟我们住一个小区里。嗳!那个老师,我听说你还是当老师的,你要讲点道德的话也劝服你儿子去跟病人道歉,把你这房子卖了,给人家当精神赔偿。说实话,我们几个听说你也住这个小区里,怎么都觉得心里不舒服,你儿子的行为实在是太可恨了!’
“我回头看到就是那个额头上有痣的女人在说话,她的神情尖酸刻薄,说完后还洋洋得意地望着其他的人,仿佛在等待别人为她精彩的发言喝彩。
“那时我已经把门打开了,正想拉着妈妈进屋,转过头看到妈妈已经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如果那个时候我再细心一点,就会察觉到妈妈额头上已经渗出的汗珠,那么,即使那些妇女说出比刚才难听百倍的话,我也会强行拉妈妈进屋的——”
凌筱狠命地用手按着发顶,当她后悔和无地自容的时候,她常常会做出这个动作。
赵言诚一言不发地听她叙述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僵冷。
“现在回想起来,妈妈那时候光是站着就已经很吃力了,可她还是坚持走到妇女面前,语气从容地说:‘你也有个儿子,假如你对他善良的本性知根知底,而有人却对你说,你儿子杀了人,你会相信吗?你会大义灭亲地立刻送他去认罪吗?’
“额头上长痣的妇女被问得哑口无言,妈妈不屑于理会她,便挽着我的手要进屋。妇女却又叫嚣起来,显然她是觉得刚才失了面子,就用很大的声音说:‘我儿子本来就善良,可是你的儿子呢?他的高中老师不是被采访过吗?老师怎么评价你儿子的,说他上学的时候就跟一些社会上的垃圾来往,是学校的毒瘤,很遗憾的是,出了社会还是个害群之马!’
“‘这样说自己学生的老师才不配为人师表。’妈妈激动地抢过她的话头,‘教养不好学生,却把错误推到学生头上,这种虚伪小人真可恨!’
“妈妈和那个妇女就这样争执起来,最初双方都还是据理力争,渐渐的,那个妇女因为说不过妈妈而原型毕露,像个悍妇一样逼近一直在同她讲道理的妈妈,嘴里来来回回说的些低级不入流的脏话。
“当时我好想扇她两个嘴巴,可我也明白,这种非常时期,我的一言一行都可能给人家落下话柄。按捺下了冲动,我伸手去格开那个妇女,想带妈妈进屋。
“也许是那时我心里积压了太多不满的情绪,动作有些无礼。那个妇女误会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冲那几个妇女喊:‘你们看你们看,这个小泼妇还想伸手打我,一窝里全出这种坏蛋——’她说完就照我脸上打了一巴掌,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敢打我,叫你这个贱人知道厉害,你们不要太猖狂了,见人就以为好欺负——’
“你知道人一旦尝到了凌侮别人的快感就会丧失心智,变得疯狂。她像是打上瘾了那样地收不住手,把说不过妈妈的怒气全发泄在我身上,暴戾地把我的头发和衣服一阵乱抓。我也不知道自己挨了她多少下打,懵懵然地好像被拖了好几步远。
“当时的我什么都忘了,满心满脑子只觉得屈辱,第一次当着陌生人的面被打,这种屈辱能让人丧失所有的意志,包括反抗、求生的意志。”
赵言诚终于有了点反应,他低头看着凌筱沾满灰的靴子,鞋尖像是被尖利的器具——比如细鞋跟踩过般凹了块儿进去。
“等她放开我时,我才想起妈妈。我从地上站起来,转个身看到那几个妇女都围着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发出痛苦呻吟的妈妈,个个脸上都是惊惶害怕的表情。我不可能再忍得下去了,我推开她们,像个疯子一样地对她们喊:‘滚开,再不滚我报警了。’
“她们一听说我要报警,有三个调头就跑了,包括那个额角上长痣的妇女,落进下石的人别指望她们有多大胆量。”凌筱讥讽又憎恨地咬了咬牙,继续说,“剩下两个人杵在那里,我才不管她们还想做什么,当时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是她们还想欺负人,我就跟她们拼命。只是没想到她们其中一个跟我说,赶紧送医院。另一个要下楼去帮忙叫出租车。妈妈却突然挣扎起来,叫着我的名字:‘筱筱,妈妈不去医院,你快扶我进去。’
“我赶紧去扶妈妈,那两个妇女也来帮忙,三个人把妈妈抬进卧室里。不管我怎么劝说,妈妈坚持不去医院,我也试过违拗她的意愿拨给120,可是我一拿出手机,妈妈就做出挣扎着要起床来阻止我的样子,我只好放弃了。
“那两个人向我和妈妈道了歉,她说她们是没有恶意的,仅仅是好奇跟来看看。我听到她们这样说,火大地把她们赶了出去。屋子里清静以后,妈妈像是体力不支睡着了。我这才敢拿手机给你打电话。”
凌筱仍然沉浸在那种极其屈辱又无助的情绪当中,弯下身子,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中间,啜泣声起起伏伏,她单薄的身体如同风中凋零的落叶一样簌簌发抖。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她微微仰起头,透过水雾迷蒙的眼睛看到一张异常阴沉的脸,顺势扑进他怀里,贴在他的胸口断断续续地说:“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么详细?你来之前……我特意梳好了头发……把衣服上的灰用湿毛巾擦干净……我编好了能骗到你的谎话,可是……可是都白费功夫了,你进门时抱住我的那一刹那,屈辱也好,眼泪也好,什么都忍耐不住了——”
III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她微微仰起头,透过水雾迷蒙的眼睛看到一张异常阴沉的脸,顺势扑进他怀里,贴在他的胸口断断续续地说:“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么详细?你来之前……我特意梳好了头发……把衣服上的灰用湿毛巾擦干净……我编好了能骗到你的谎话,可是……可是都白费功夫了,你进门时抱住我的那一刹那,屈辱也好,眼泪也好,什么都忍耐不住了——”
“那样做只会让我更难过。”赵言诚用力抱着她,脸紧紧贴在她的耳侧,“我在外面捡到了被扯落的扣子,也看到了你鞋子上的灰。凌筱,记得你从小到大,除我以外谁欺负你一顿后还平安无事的?这次也如此,你不会白白受这顿屈辱。”
怀抱着的躯体为此剧烈地颤抖起来。凌筱猛地挣脱开他,抓着他的两条手臂喊道:“不要,我们不是孩子了,今天的事我会很快忘记的。”
赵言诚把她的头又按回怀里,更加强而有力地抱紧她。他睁大的眸子里充满了血丝,嘴抿紧了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冲动的情绪。
“正因为不是孩子,我才更不能原谅自己保护不了你。如果你跟我在一起避免不了地要为我受到某些伤害,我会把伤害十倍百倍地还给施予你伤害的人。”
黯淡的灯光下,他们一时都闭紧了唇相互凝望着。凌筱的眸子里闪烁着感激的泪光,赵言诚的神情刚毅而坚决。
“我还能面对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待会儿醒过来的妈妈。”赵言诚瞥了一眼卧室虚掩的门,发出痛苦自责的声音,“我不知道她在学校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和别人的目光,如何来面对自己的学生和同事,又如何回应那些向她问起我的人——她为人师表,对自己的独生子疏于管教,把爱心和热情都给予了学生,一生受人敬重。年老退休之际,竟然因为我而承受别人的侮辱与挑衅——”
凌筱也神情痛苦地沉默着,这间装修质朴,风格单调的客厅充满了悲愤和压抑的空气,谁也不能再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多说也不过是给原本就沉重的心头再压上一块巨石。
“妈妈——”凌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用询问的神情望向赵言诚,“妈妈的病好像有意瞒着我们,而且,一提到去医院她的反应那么激烈,是不是因为爸爸——?”
一个疑问将陷在自责中的赵言诚带入几年前的回忆中,或许是那些更为悲痛的回忆,竟然使他振作起精神,冥思苦想地从那些悲伤的过往中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