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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们有一屋子的佣人,复健师一周来三次,她仍恨不得时时刻刻地看着他。
我有时想想,作为一个母亲,她也挺可怜的。
我每次见到斯太太,我心底都有挥之不去的内疚感。
司机将我们从机场送至房子门前,斯太太进屋来先去拥抱斯定中,她认真地检查他的气色,又触摸他的手臂和大腿。
斯定中坐在轮椅上,拿着杯子喝饮料,有点不耐烦:“妈妈,我好得很。”
这一个屋子大约十多号人,每天二十四小时的生活重心完全围绕着斯定中转,所有的力气精力时间都用来服侍他,除去常规的治疗,他的腰部以下包括大腿,每日都接受严格强度的按摩,我每晚给他热敷,中医按时针灸,他的大腿的肌肉并没有明显的萎缩。
如此耗费巨额金钱财力的看护,若不是不能走动,他简直生龙活虎。
斯太太望着齐齐整整的斯定中,欣慰地笑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幸不辱命。
当晚一家人吃了晚饭,斯太太在飞机上睡不着,嚷着头痛,佣人服侍着她睡觉去了。
文森特先生又安排佣人服侍斯定中去洗澡。
老爷子在沙发合目养神,我趁着斯定中不在客厅,我走到他身旁的沙发坐下,低声问:“爸爸,您身体恢复得好吗?”
老爷子睁开眼,眉头一皱:“斯爽这孩子,她告诉你了是不是?”
我赶忙说:“爸爸,您放心,定中不知道呢。”
老爷子说:“挺好的,你不用担心国内,两家都挺好的,你照顾定中也辛苦,凡事也不用自己来,有医生做,你就陪陪他,多开解开解他就可以了。”
我说:“我知道,您一定要注意身体。”
老爷子点点头,忽然说:“小豫儿,你做我的儿媳妇,是我们斯家的福气。”
那一年除夕是年二九,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和斯定中按照习俗给老爷子和斯太太拜年,斯太太笑着往我们手中各塞了一个厚重的红包。
斯定中接过,笑笑就过了。
我却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滋味,我们都已成家,在长辈的眼里,却依然是孩子。
年初三的傍晚。
斯定中坐在床上。
我在隔壁的衣帽间,取出他的衬衣和外套,他接过衬衣自己穿,我跪在床沿前他的套上裤子,一边柔声问:“坐着会不会太累?一会可能要坐很久。”
今晚老爷子和斯太太约了姑太太吃饭。
斯定中冷着脸不说话。
我们外出就餐的时候并不多,首先是因为斯定中不经久坐,而且不管怎样进行心理调适,他就是仍然不习惯在公共场合让人多看一眼他坐在轮椅上的样子。
我将他的手臂扶住,将一个枕头塞到他的腰部:“你到床边靠一会儿。”
斯定中甩开我的手:“别管我。”
我只好不再说话,低下头给他系领带。
车子抵达的餐馆,停在残障人士的通道前,司机下车从后备箱拿出斯定中的轮椅,推到后车门的旁边,餐馆前的侍应生立刻有人上来问是否需要帮助,我推开车门,看到斯定中阴沉着脸望着陌生人,赶忙笑了笑拒绝和道谢,将打发他走了。
我和佣人来扶着他下车,将他搬到轮椅上。
眼角的余光看到,斯太太一直在暗中观察我,我手上挽着他的大衣,替他披到了身上,抬手替他理了理衣服的领子,低头看到在方才的搬动中他的裤脚有一点褶皱,我蹲下去替他抚平了裤子的一丝褶皱,然后推着斯定中,沿着的台阶旁的残疾人士友好通道,缓缓地走进餐馆的大门,我神色坦荡自然,一切已经非常熟练。
一顿晚饭吃得高兴,姑太太是老爷子同父异母的姐姐,是偏房生的第一个女儿,由于偏房收得早,还比老爷子大了差不多五六岁,三十多岁改嫁到了美国,便一直生活了下去,如今已经七十过了,是一位精神矍铄的矮小老太太,戴珍珠耳环和项链,擦淡淡的口红,由孙女陪着来,那个混血女孩子,会说的中文已经没有十句。
老爷子和姑太太忙着叙旧,她完全听不懂,于是她只好吱吱喳喳地拉着我和斯定中聊天。
到了晚上回来。
我推着斯定中走进房中,他说:“召曼森进来。”
曼森是专门服侍他的佣人。
我说:“怎么了?”
他脸上有窘迫的神色,口气有点烦躁:“快点!”
我立即明白了:“马上。”
曼森进来,冲着我微笑了一下,然后进房间里服侍他清洁,受伤之后,他的大小便失去控制,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这是一件最羞耻的事情,他自尊心极强,从不让我见这个场面。
我每次都避到房间外。
十五分钟之后。
我走进房间里面去,斯定中已经收拾整洁躺在卧房的床上,神色阴郁不明。
我卷起他的裤脚,坐了一个晚上,我担心会有肿胀充血。
我问:“腰疼不疼?”
斯定中冷淡地说:“葭豫,你到底是可怜我,还是觉得对不起我想要赎罪?”
我悄声说:“你又来了。”
斯定中笑了一下:“我每次看到你这副虚情假意的样子,真替你难受。”
他受伤到现在,已经将近半年,半年对于一个肢体健全的人来说,可能只是弹指一瞬,可对于一个曾经活泼爱玩的年轻男生来说,人生在一路的顺畅得意中骤然遭逢如此剧变,我清楚他受了多少的痛苦和折磨,日复一日的治疗和训练,腰部和双腿无止尽的肿胀和疼痛,困在方尺之中的轮椅里动弹不得,导致他整个人的性格面目都发生了改变,斯定中以前非常的豪气开朗,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现在却不知是因为整日躺在床上他胡思乱想想得多了,还是他心中一直有心结,他变得自卑又多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拿我嫁给这件事情反反复复地纠缠,我每次都提醒自己要多照顾他的心情,但他一日又一日的讥讽嘲笑,我也总会有忍耐尽力的一个时刻,他受伤后太敏感,只要我稍微露出一点点不愉快的神色,他便拿来大做文章。
满屋的佣人都领着斯家的高额薪水,各个都纵容着他,他脾气便越来越坏,稍有一点不顺心的事情,便摔东西来发泄。
我放低声音说:“没有的事,爸爸妈妈在,你不要和我吵架好不好?”
斯定中斜斜地瞅我一眼:“怎么,你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我只好说:“我们本来就是要结婚的,只是发生了这个意外,我是对你跟抱歉,但不是赎罪,定中,我们已经结婚了,你应该向前看。”
斯定中问:“你是因为爱我而嫁给我?”
我答得很快:“是。“
斯定中却突然动怒,抬手狠狠地捏住了我的下巴:“看着我,你有脸再说一次?”
我觉得整个脸都痛得发麻,一时说不出话。
斯定中嘴角浮出讥讽的笑容:“骗子。”
老爷子和斯太太在美国住了一个礼拜。
白天斯太太和我轮流陪斯定中去做治疗。
大年初五,正好碰到周末,三藩市的唐人镇举行盛大的迎财神的庆祝集会,老爷子在当地的商会有一些活动,一大早司机接了过去,我驾车带斯太太和佣人去中国镇,看舞龙舞狮表演,然后买了菜回来做中餐。
闲来没有事的下午,冬日的阳光温暖,佣人在花园里摆了伞,我和斯太太喝咖啡。
斯定中在一楼的卧室做治疗,理疗师每日下午三点准时抵达,带了一个助手,协助按摩斯定中的下肢肌肉,活动踝关节关节,按摩、热敷、轻微旋转活动,以避免肌肉萎缩、关节韧带强直。
斯太太说:“葭豫,辛苦你。”
我说:“不会。”
斯太太满心乐观:“医生说进展一切都好,葭豫,定中很有希望好起来,你不要放弃他。”
我附和地笑笑,她倒是很会自动忽略医生说的另外一方面的病情。
我也不多说什么:“妈妈,我们是夫妻。”
斯太太若是要对你好,也是真情实意的:“是啊,多好,定中娶了个好太太。”
一个礼拜后,斯太太终于将我们生活一切都打点满意,两老启程回国。
那天是大年初七,冬天下着雨,斯定中也坚持要送他们去机场。
在入闸的柜台前,斯太太依依不舍握斯定中的手,又转身拉着我的手:“要是想爸爸姐姐了,我让他们随时来看你,你妈妈能否搭长途飞机?我安排人陪她来也可以,不要惦记家里。”
我心领神会:“不会,他们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陪定中比较重要。”
斯太太叮嘱了一番,忽然又抹眼泪:“定中从小娇惯,第一次吃这种苦,你多担待点。”
我低着头,有点抱歉:“妈妈,我做得也不好。”
斯太太赶忙摇头,殷切地拉着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