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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我在额娘房里,看她用细长的手指捏着小到只能看到一点亮光的细针在锈花样,大娘则在一旁,拿着几匹布料比来比去,间歇向额娘说上几句话。
忙了一阵,大娘转向我道:“莪儿,今日都学了些什么?背个给咱们听听吧!”我红着脸,瞄了一眼额娘,她向我点头微笑。我只得站直身子,背了一段《论语》的学而篇,她二人凝神细听,脸上都带着笑。待我背完,大娘拉我到身前,笑道:“啧啧啧,了不起,这么长的一段,你可没背错了吧。可不许糊弄我跟你额娘,明儿个我问问先生去……”我涨红了脸,正想去拉额娘的衣袖,却听窗外有人说道:“我听见了,确实没有错漏,”正是父亲的声音。
房里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站起身来,我退开两步,躲到额娘的身后。父亲已走进房来,大伙一阵忙乱,大娘服侍他坐下,额娘则将针线细细收好。父亲向我招手,我正看向额娘,大娘却伸手在我身后轻轻一推,将我推到他的面前。父亲微笑着将我上下打量,大娘笑道:“莪儿平日里少见到王爷,居然怕起羞来啦。”
父亲面色慈和伸手拉住我的手道:“恰才我听你背的《论语》,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的?”我答:“是上月末。”他点头道:“这么短的时候,背的这样算不错啦!”又转向大娘道:“是陈秉良教的么?”大娘应是,他又道:“是你的主意吧!教东莪这个。”大娘笑道:“什么也瞒不了王爷”。
他将另一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看着我道:“不过,还是太早了点,囫囵吞枣的死记硬背,未必无害。明日起,跟先生说说,挑些你喜欢的来学,怠长无味的不背也罢。”
我仰起头,几乎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认真的细细看他。他的肤色因长年征战在外,是健康的棕褐色,脸上有些淡淡的疲惫之感,但他的眼睛十分清亮的闪着光,有一股昂然的摄人力量,使人不自禁的心生仰慕,我不由的自心底生出亲近之心来。
他也定睛看我微笑道:“读书有诸多乐趣,你现在还小,阿玛等着有一日,你能告诉阿玛,是真心喜欢这个,阿玛方才真正的高兴。”我虽似懂非懂,却受他语调感染,用力的点了点头。他轻抚我手,转向大娘道:“我明白你的苦心,只是东莪年岁尚小,还是不应夺了她嬉戏玩耍的时光。”大娘与额娘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自此之后,父亲在书房的时候都会命人唤我去他那里看书作伴,若有些许空闲,也会和我闲聊。他见识广博,常说些大江南北的奇俗异闻给我听,而且他精通汉学,那些我平日辛苦记背的篇篇长赋诗文,只要经他稍加点译,便如同一个个生动的故事,向我开启了好学之门。
我越来越想亲近他,不知不觉中将以往对额娘的依恋之情转到了他的身上。他不在府中之时,我也一定要到他的书房才有心思听先生说课,父亲知道后,命人将书房与侧间的隔断打开,为我布置了一个与他书房共通的小里间读书。大娘与额娘看在眼里,知道父亲对我的爱护日深,都是不胜欣喜。
第一卷 飘摇富贵花 第二节 惊蛰
在父亲的书房里有一张堆满沙子的樟木大台,台上除了沙子还有很多红、黄、蓝、白的四色旗子,不过,我很早就知道,那些是不可以用来玩耍的东西。父亲几乎日日都在摆弄那些旗子,看到他眉头紧锁,房里的空气就像凝结住一般,没人敢出一口大气,如果他双眉舒展,我就会放肆的大叫“阿玛”,换他展颜大笑。
我那时并不知道,父亲的那些四色旗子,百万雄兵,就是从那里筹划、调配,一路踏着血迹,摇旗呐喊着往南而去,他们所到之处哭声震天,山河变色……
然而生活不容我这样天真下去,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傍晚,父亲那日呈现少有的颓废,花白胡子的林太医刚刚离开,连我都察觉到父亲的坏脾气就要爆发了。屋里静悄悄地,能溜的人都不露痕迹的离开了,只有几个仆人屏着气,伫立在侧,那些姿态,像是恨不得站成石柱或壁画,能让人忘却他们身躯的存在。
我低着头,虽对着自己面前摊开的书本,却不时的拿眼偷瞟着他。他在书房来回踱步了几圈,终于在大桌前停下,聚精会神的盯着大台。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个哈着腰的仆人,他额头低垂,手上捧着一个托盘,走至父亲身后时微微一顿,便径直向我走来。我向他手中的托盘伸了伸脖子,想知道是不是额娘让人送来了好吃的东西。
就在电光火石间,我只看到一道光在面前闪过,我的脖子却顿时剧痛起来,在放声大哭的间歇,我看到父亲怒不可遏的面孔、奶娘惊恐的眼睛及——血。
我陷入了长长的昏迷之中,在满是黑影潼潼的梦境里,我一直努力叫着父亲与额娘,但却发不出声音,好似被不知名的东西牵扯不停的往下坠落,离头顶上的光亮之处越来越远。剧痛惊骇之中,我用尽全力大叫“阿玛!!”猛然间听到父亲有力的呼唤我的名字,那声音渐渐清晰,近在耳边,我终于醒了过来。
耳畔响起额娘熟悉的哭声与许多人走动的脚步声,我努力睁开眼睛,自微睁的眼帘里看见父亲焦急的脸庞就在眼前,心中方觉得有了一些安全平静,再次闭上眼睛之时,耳边还听到林太医的声音:“格格醒啦……会好起来的”。他的声调渐轻渐远,我知道自己又睡着了。
再度醒来时,已是多日之后,额娘一脸泪痕的坐在一旁,轻轻按住劝我不要动弹,我想转头时,这才发现脖子上缠绕着厚厚的纱布,额娘道:“林太医说了,只要卧床静养,很快就能解下带子,你要听额娘的话,千万不能乱动”。见我眼望四周,她又道:“你阿玛近日宫中政务十分繁忙,他一再嘱咐要你好好将养身子,一有空就会来看你”。我无法抑制心中的失望,不免眼眶发红。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难得抽空来看过我几次,但也是稍坐便走,无法停留。我终日卧床,仿佛与外界隔绝,自床前的窗格看出去,那一方蓝天都好似凝结不动一般。
我十分想念胖奶娘熟悉的笑声,但却遍寻不获,屋里尽是战兢侍立的陌生仆人。她们眼中恐惧的神情,遏制了我想要询问奶娘去向的冲动。辗转反侧之中,我开始不停的发噩梦,无法抑止的在梦中尖叫哭闹,连额娘的柔声劝慰都失去作用后,林太医再一次出现在我的床前,他为我诊视了一番后,神情郁郁地和大娘走向屋外,我听到他断续的话语“……格格受惊过度……况且她年岁太小,如不及时开导调理……只怕……”我闭上眼睛,又昏昏欲睡起来。
许久之后我方才知道,在我昏晕过去的长达九天的时日中,那日与我同在书房里的仆人和我的奶娘全都失踪了,而那个行刺者的头颅则高高的挂在城墙之上,直至风干……
在噩梦的间歇,唯有念及父亲宽厚的肩膀,笃定的眼神,才是唯一能让我稍觉平静的力量。我盼望他的到来,尽管望眼欲穿,可却总是事与愿违。我变的沉默寡言,即使身体已慢慢地恢复,也不愿走出房门。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由大娘陪同,在众多侍卫的护卫下,前往城东南的十五叔豫王府,十五叔此时虽出征在外,但他的福晋知道了我的近况,特地在府中请了杂耍班子为我解闷。虽经大娘一路游说,但到了豫王府中,那些杂耍热闹却对我毫无诱惑力,我只安静的坐着,大娘唤了我几次,我都未曾听见,她叹了口气,嘱咐侍女带我到房中休息。
到了午后小歇之时,我却又倚窗而坐,毫无睡意。窗外是恬静的庭院,廊下的空地上,初春草色未青。经昨夜雨水的滋润,远看似是一片幽绿,其实只不过是草径之下黄色的湿土罢了,几只麻雀在这片黄土上四下张望了半晌,终于失望的拍翅飞走了。
我站起身子,向门外走去。屋里的两位侍女慌忙阻拦道:“院里冷着呢,格格若不愿睡,咱们给格格说几个笑话解闷吧”。
我抬头看她们道:“我想要到外面走走”。其中一个待女道:“王爷福晋特别嘱咐过的,倘若格格受了凉,奴婢们可担代不起呀。”
另一名圆脸侍女看了看我道:“格格执意要去,就让奴婢陪着您吧”,说罢,她飞快的朝另一个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忙转身出门去了。
我不加理会,顺着长廊慢慢地朝西走出,那圆脸侍女便在我身后紧紧跟随。这院子虽不及我家的院子大,但也细致周到,别具匠心。走了一段路,我看到长廊的西边是一个小小的圆洞门,便好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