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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胆子大起来:“受得了又怎样?受不了又怎样?”
他媚媚地道:“受得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受不了我想怎样都不能怎样。”
我心念一动。
脑海里立刻浮起洁儿、佩菁的影子。
我望着他半晌,感到源自安婷的那股重压,业已叫我噎住了气,满胸腔的淤郁,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极了。
我流下凄哀的眼泪。
他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很自然的踏前一步,轻轻地、柔柔地,用他的一只指头,慢慢地、缓缓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泪水。
同样的温馨动作,在医院已有过一次。
我再也忍不住,反手抓住他一只手,拼命地堵住自己的嘴巴,不想让房外的姐姐听见我的哭音。
我瞧见他眼里有着哀怜,爱怜之情。
就这样,我和卓子雄便走在一块儿了。会计公司那里,我已辞职不干,甚至找了个藉口搬离姐姐处,我想换个新环境,过新的生活。
安婷临死前深恶痛绝地发誓。我若恋上其他女子,追一个,她杀一个!
洁儿死了。
佩菁也死了。
但卓子雄不是女人,他是男人。
沈安婷可没说过我如果和男人相恋,她也要把对方置之死地!
所以我自以为是肆无忌惮地与卓子雄相亲相爱。
不止一次,我在姐姐三催四促之下,到她家去喝汤,她例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阿弟!你的心情阿姐当然明白,但也不必如此作贱自己呀!阿姐求神拜佛好不容易叫你捡回条命儿,现在你和那姓卓的泡在一块,岂不是把命儿又送至虎口?爱滋病没得救的呀……”
我总是淡淡地如是答:“宁丧命于爱滋病下,也好过给沈安婷折磨至半活不死。”
姐姐阻止不来。
社会再不容,天大地大,总有一瓦半檐的能筑窝,我和卓子雄,理所当然地双栖双缩起来。
当然我没有遗憾的,只是,事情演变到如此田地,我也认命了。
只可恨沈安婷,她连男人也不放过!
卓子雄死在三个月后。
他死的前一星期,接到家乡传来的噩耗,说是他的高龄白发老母去世了,于是我陪着返乡奔丧。
丧礼上,瞻仰遗容的仪式过后,棺木正待上盖,全部亲友都带几分忌意的回避,只有卓子雄不肯离开,死死紧盯着亡母遗容,悲恸得呼天抢地,喃喃呐呐地哭叫着:“阿妈生前最疼我,可是我老伤她老人家的心……”他的家人只好用强,硬硬将他拖开,可是被他挣脱,闪电般又扑到棺前。
那一刹间,我瞧得再清清楚楚不过,当阳光照射的方向刚巧将卓子雄的身影投入棺中的尸体上。这时,棺木便迅速地上了盖就一并将卓子雄的影子也关在棺里头了。
我情知不妥。
却又只能干焦急。
果然,那头出殡回来,这厢卓子雄便不省人事了。
卓家上上下下忙作一团,搽风油、灌姜汤,又掐人中、又摇双肩、又捶胸膛地把地折腾来折腾去,搞了一夜,就是没法把他弄醒,翌日唯有电召医生上门,打了一支强心针,依然无效。
至此,我且哭且言:“我看着他的影子被关在棺材里头的呀!”
卓家闻言吓得脸青唇白,面面相觑。
于是又把喃呒佬再请回家。
喃呒佬一见卓子雄渐冷渐僵的面容,惊道:“不能拖了,他的灵魂已入进地府,只要超过七日,就再也回不来了,他的肉身也会无疾而终,唯一的办法是……”
“什么办法?”众人急问,我更是五脏如焚。
“开棺放魂!他的魂魄是被关进卓老太的棺材里头,唯一的办法是开了卓老大的棺木,解放他的魂魄出来,只不过……”喃呒老欲言又止。
“只不过怎么了?”我抢问。
喃呒老神色凝重地道:“开棺放魂,关乎到卓家的风水,不知是祸是福……”
我厉声:“风水好坏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命关天哪!”
语毕,但见卓家上上下下投我冷冷眼色。
我唯有转口:“风水的东西,可以补救的,可是子雄的一条命,再迟些便糟了!”眼睛一热,便有眼泪,我对卓子雄,开始或许是抱着一股自暴自弃的心情接近他,但时日一久,到底是生了情。
卓家经过商量后,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破坏卓家风水,又能救卓子雄一命,就是并不破土撬棺,而只在坟上泥土上钻个洞,一直钻透进棺木的板,那么卓子雄的魂魄便能出来了。
事情就如此决定了,当天便动手准备一切,首先在坟上面搭了个布篷,因为怕卓子雄的魂魄在地府逗留太久,沾染上很重的阴气,一旦出来会受不了猛烈的阳光,而再度钻回棺中去。
喃呒佬问明卓子雄喜欢吃些什么东西,便要卓家的人准备一些他平日喜爱的食物,摆在坟前。另外,又要一位平日与卓子雄最亲密友爱的人,跪在坟上不断呼唤他的名字,好让他的魂魄,听到深爱的人呼唤而停留下来不会飘荡他去。
卓子雄搞同性恋的癖好,卓家的人自是心照不宣,我的身份,他们哪有不懂之理?所以,我索性本着与卓于雄有着肌肤之亲的资格,接受喃呒佬的安排,跪倒在卓老太的坟上,哀哀切切地声声唤着卓子雄的名字。
然面所有的关目都一一照做了,卓子雄并没有醒过来。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没睁开过眼一次半回的。
只是那种睁眼,是很虚很弱的那种“醒”,是那种好像一径在与什么东西挣扎着似的“醒”。
他什么活都没说过,但当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时,颤抖抖地叫了一声:“沈安婷!”
沈安婷!
卓于雄在地府里碰上了沈安婷,给她缠住了回不到阳间来?
一定如此。
卓子雄活不长了!
我,我也不想活了!
洁儿死了。
佩菁也死了。
现在轮到卓子雄亦死了。
剩下我一个仍活着,更生不如死。
我在卓子雄咽下最后一口气后,静静地返回香港。一路上,也没流一滴的眼泪,我再也哭不出,只是抑制不住干打噎,胸口一阵阵的抽痛,即使坐着,也禁不住两膝在剧烈颤抖,背脊是一片的冰冷。
我回到与卓于雄共筑的爱巢,拉上窗帘,关上大门,复向厨房走去,盛了一壶水,在煤气炉子上烧着。在这烧沸一壶水的时间内,我已把房里抽屉仅剩的十多粒安眠药找出来。后来水快沸了,我把手按在壶柄上,可以感觉到那温热的壶,一耸一耸地摇撼着,并且发出呜鸣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人在那里哭,我站在壶边只管想着沈安婷那死不瞑目的表情和诅咒,一蓬热气直冲到我脸上,脸上全湿了。
水沸了,我把水壶移过一边,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硬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卷曲着。我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整齐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啪”的一炸,化为乌有。我把煤气关了,然后整间房子跑一圈的注意察看是否都关了窗门,且上了闩,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我没有擦火柴亮上火。
在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气味,在房子里逐渐加浓的当儿,我把那十多粒的安眠药,和着水箱的冷水全部吞到肚里去,那冷水灌喉的感觉,麻得我一阵哆嗦。之后,我把那明晃晃的削水果刀,用先前烧沸了的水烫过,举起它,用尽全身的精力,先朝左腕发狠割切,复寒颤地举起血淋淋的左手,寒颤地握着刀,朝右腕发狠的割切……
是的,我自杀。
三料自杀。
我怕安眠药分量不足令我丧生。
所以又开煤气。
另加割腕。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死。
因为我再没有任何的选择了。
除了死,还是死。
可是我吃了安眠药,开了煤气,割了手腕,却仍然没有死去。
“当我醒转过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精神病楼。
“我的躯体是被及时救活了,然而在感觉上,我已经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美丽缤纷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我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都立即死去。
从我转醒过来的第一眼,当我发现自己原来仍苟活的时候,我就准备不再流泪,不再说话了。
我甚至拒绝进食。
护士们七手八脚地撬开我的嘴巴,强把粥水灌进,我都全部呕出来。
院方只好替我吊葡萄糖。
我甚至拒绝再睁开眼睛。
对任何人的探访、叫唤,我一概不应不理。
我并非权充自己已经死了,事实上,我和一个死人也没多大的分别了。
分别是真死人和活死人而已。
我就是这么一个活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