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阿云他……大约去了……”他说。
“瑟儿,该走了!”叶十一在远处喊他的情人。
鹰坠
这以后,陆子周再也不曾见过混天龙,一直到最后的时刻到来。期间,流寇是以甚至肉眼都能够看出来的速度崩溃着——当然,这不是由于陆子周的缘故。无论他出现与否,流寇加速崩溃的局面毕竟都是不可逆转的。
以傅铁云的死为分界,如果说之前流寇的首领们还存在什么侥幸心理的话,那么之后,他们就是绝望了。
突围与投降,曾经唯二的两条生路。突围,叶十一关闭了他们向前的门;投降,傅铁云关闭了他们向后的门。
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这样的绝地,流寇的大头目小喽啰们再怎么讲江湖道义也不免要心生怨怼了。匪首们姑且不论,小喽啰们整日听着“凡率众归降者,一概免死!凡献匪首混天龙以下十三人首级者,不论何人,悉授通侯,赏银千两!”这样的劝降,要说心里没点狠辣盘算那是不可能的。而众家匪首们也难免要在心中怨恨:明明是你混天龙糊涂中计,还无力突围,明明是你混天龙发疯杀了傅铁云,搞得咱连投降都投不成,凭啥你任嘛不管,让咱们跟你一块等死?
等死么?这可不符合流寇的一贯作风。他们要是愿意等死的人,那一开始也就不会出来造反了……
于是,那些注定要酝酿的阴谋在营寨的各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发酵着,每一顶看似平静的帐篷下面都有可能掩盖着面目狰狞的勾连。
“和那些曾经伟大却终于陷入内外交困而灭亡的王朝最后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完全一样,也许河北流寇的最终结局是覆灭于自相残杀……”
想到这里,陆子周不禁笑了笑,握着书的手也很随意地搭下来,搁在腿上。
他的确是有些许的出神了。最近这段时间,他的思绪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偏离开谋略的重心。前所未有的消极与倦怠影响着他,仿佛他是个局外人似地。
这样是不行的!陆子周挥了挥手,仿佛是将那些华丽而空洞的咏叹调都挥开去似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陆子周问他的书童
“呃……”那位大名鼎鼎的迷糊大人从盹意中警省,迟疑好一阵子才回答道:“十一月二十八了吧,可能……”
“才刚刚十一月二十八么?宣华二十九年可真漫长啊……”
风卷着雪花灌进来。
迷糊一个激楞,困意全消。抬眼看去,却是小成掀着帘子走进帐篷。
迷糊跳起来去拉棉帘,大呼小叫道:“快放下,冷死了!”
小成却是不同于往日地严整。他不理会迷糊,肃然站在那里,很是坚毅的样子。雪落了满头满脸也没拭,只简单地拱手为礼,便道:“先生,众位当家地请!”
陆子周手一顿,方才点头道:“知道了。我换件衣衫咱们便去。”他站起来将书放在桌案上,转身往后帐去。
小成目光在陆子周的后背逡巡片刻,最后落在打开的书页上。春秋左传开篇第一句“郑庄公克段于鄢”赫然在目。奈何小成是不识得字的。他只是想:“军师真是沉着啊,这当口竟还有心情看书?”
陆子周换了件袖子极宽的青色的袍服,赤足踏着木屐。迷糊撇撇嘴道:“你不冷啊?”终于也不再说什么,看着陆子周和小成一起迎着呜呜作响的风雪出了门。木屐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两道齿痕,迷糊伸了个懒腰,放下帐门,卷着厚厚的熊皮滚到火盆边睡去了。
最后的时刻被安排在大堂而不是陆子周更加中意的雪地,不过既然浑天龙都没有说什么,他也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阶下站满了剑拔弩张的武士。他们整齐地排列着,将中间那个屋子围得密不透风。他们几千人一律一声不响,昭示出比剑拔弩张更令人心悸的威压。他们沉默地看着小成和陆子周走到近处,他们沉默地转身,他们沉默地让出长长的甬道通往大门。他们汗津津的脸上闪烁亡命之徒所特有的带着戾气的木讷。
陆子周沿着人墙夹着的通道往里走,他听见自己的木屐踏在雪地的沙沙声。他要见证的是一个英雄的死亡。
小成在前面推开门,陆子周呼了一口气,跨过门槛。乌黑的大门在他背后关闭。
大堂远比大堂之外的剑拔弩张更加紧张,仿佛崩到极致的琴弦,只要一滴水的重量便要噶然断裂。流寇的首领们都站着,或者抱肩,或者单手揣进怀里,或者干脆直接提着单刀,目光却一律盯着混天龙,发出野兽样幽幽的光。混天龙仍然坐在中间的位置上,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握着巨剑的手却仿佛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泛起了青白的颜色。元元也是坐着的。她眉头轻颦,手指在桌案上缓缓敲击着。而这所发出的“空”、“空”声也就成了大堂里唯一的声响。
“空”、“空”之声一滞,元元用松了一口气的语气道:“军师来了,我们先听听他怎么说好了。”
那些野兽样幽幽的目光便一起转向陆子周,令他浑身仿佛虫蚁爬过般地不舒服。他轻抖袍服,略过元元伸过来的手,径直走到混天龙前面坐下来。他用了盛行于牡丹王朝鼎盛时代的坐姿。跪坐着,袍服的下摆整齐地压在他膝盖下,在身体两侧形成两条美丽的波纹。很难想象,那个崇尚精致华丽年代的仪态会出现在流寇的巢穴里。
浑天龙盯着陆子周看了好一阵子,开口说道:“你这是在祭奠我吗?”
之后,他就缓缓地笑了,笑声越来大,越来越悲凉。似乎平静的面具突然龟裂,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根皱纹都透出无尽的无奈与嘲讽。
他笑着说:“子周,你看,他们以为杀了我就没事了……”
突然间,陆子周就心软了。他闭上眼睛。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莫如此甚。
混天龙继续道:“我林某人,前半生做军人,死于朝堂的互相残杀。想不到后半生作土匪还是要死于土匪的自相残杀。想来真真可笑。二十五年前,我死了,朝廷不曾放过狄帅和武威军。如今大约也不会放过诸位吧。”
“这个自然。”陆子周终于开口,“围而不攻,官军所等的,应该不只是你的人头。”
匪首间骚动起来,一阵交头接耳中,听得九当家的郝摇旗混声混气的嗤笑:“怎么着,这咱们还真没活路了不成?”
元元将手按在陆子周的肩上,转身去制止一众匪首,道:“天无绝人之路,总要想个办法。”
混天龙止住笑声,意味深长地看了元元一眼,才道:“我可以死,奈何所死何为?”
他轻轻地抚摸长剑,仿佛抚摸梦中情人光洁的肌肤,缓缓说道:“我年幼时也曾读书,闻说世有庙战之才,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兵;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譬如鲁仲连者,一言既出,却秦、救卫、弱楚、强齐。可谓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
他猛然间抬眼,盯着陆子周道:“先生国之名士,果真没有办法解今日之困么?”
“是啊!”四当家的一丈青在后面小声嘀咕,“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养你老难了!这玩意儿也不能一到关键时刻装不知道啊!”被元元瞪了一眼,他总算闭上了嘴。
陆子周心中微晒,只道:你又何必激我?
然而事已至此,早已没有退路,他终于也不得不硬下心肠来。
“我可以去见傅铁衣,”他说,“只是若要事成,还需向大当家借一样物事。”
混天龙兀地停手。
然而陆子周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当即起身,长揖道:“请借大当家的人头一用!”
短暂的呆愣之后,混天龙低低笑道:“这有何难?拿去便是!反正也是我欠大家的。”
说罢将剑一横,便要自刎。
“大哥!”元元伸手握住剑身。
混天龙脸上满是嘲讽,然而看见元元手上渗出的血,终究“哼”的一声,骂道:“几十年一口锅里抡马勺子的交情,一朝反目,竟是连叫我自己了断的情分都没有了么?”
众匪首闻言也是一阵惭愧。
元元道:“不是的,大哥……”
“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傅氏……”陆子周轻轻推开混天龙的剑,牵住元元的手,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言道,“大当家的这颗人头,却是要傅铁衣亲自来取才行!”
随着这一句,众匪首一起看向混天龙。其中的期盼与急切不言而喻。
混天龙倒是笑了,慨叹道:“自是汝等当行吾当死啊!”
他“当”地一声扔了剑,直直地站在那里。那些曾经消失了的勇气与气概仿佛在这一瞬间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他的声音有了一种堪破生死的恬淡。
“陆先生,希望你不要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