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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羌将见状,忙一边喝令鸣锣催战,一边指挥劲弩重开。
刘珩屹立墙头微微冷笑,只吩咐弓手们俯身规避弩矢,自己却凝立不动,待劲弩袭来,只是挥弓拨开射向自己的弩矢,然后发令弓箭手向城下羌兵攒射。
他居高临下,因此羌人何时进弩何时发弩完全看得一清二楚,由于弩箭装填准备的时间终究要比弓箭慢上许多,而那些训练有素的弓手早已自动分为两批,每次敌军装弩的间歇,两批弓手便动作迅速地轮番攒射攻城的羌兵,战局竟然瞬息扭转。
刘珩丰姿凛凛傲立城墙,忽见那羌将挽起一张大弓遥遥瞄准自己,不禁向着他森森一笑,待他的箭松手离弦才飞快地抽出长矢嘣然射出。
两支箭矢在半空中镪锒相击,火花四溅双双跌落。
略略意外地看向那个羌将,只见他正好也抬首相望,各自暗暗地点了点头。
此刻,攻城的羌兵早已溃散无形,不过是主帅无令不敢退却,也只有勉强招架罢了,忽闻金锣疾鸣,已是收兵之号,忙不迭纷纷向阵中逃离。
刘珩挽弓挺立,俯视群寇,红日西斜,玄魄幽鳞铠蓝芒隐隐,恍若神祗般引人钦折,那羌将收兵之际仍不禁回眸一瞥,两强对视杀气遥遥。
刘珩静静地注视敌兵收阵归营,眸光深邃,眉头轻拧。
忽然脚步声响,已有秦放爽朗的笑声传来:“过瘾!过瘾!王爷看看这是何人?”
回首望去,但见暮霭中一人兵甲浴血缓缓登上城楼,正是鲁奕铮的长子鲁瑞安。
跃下城楼丢开长弓疾趋数步,四目相对,往事历历,感慨万千尽在无言。
凝望片刻,鲁瑞安方才省然,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快步上前撩袍欲跪,刘珩早已伸出双手稳稳扶住:“大哥不必多礼。”声音竟然有些微哑,只是牢牢把住他的双臂不令其得以屈膝。
丧父失弟何等巨痛?然而这一声“大哥”,却足以安抚累累疮痍。
“王爷。”鲁瑞安语声粗嘎,眼眶已有些微润。
旁侍的众将亦都微感诧异:刘珩少年时代在幽燕戍边,曾蒙鲁氏照拂,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但此刻相见竟然不顾位分唤鲁瑞安为“大哥”,感情深厚至此却是出乎众人意外。
深吸一口气,平息胸中翻涌的情绪,刘珩方才缓缓笑道:“幽燕一别七载有余,弟无时无刻不在挂怀想念,奈何江南塞北遥隔千里,弟虽坐享繁华却犹若针毡,只恨未能替兄稍事分忧,不贤不义,还请兄长宽宥。”言罢竟是屈单膝欲跪。
不称王,却称弟,显见不肯相忘少年结拜之情分,这一声“弟”更不知比那朝堂之上的“臣弟”多了多少真挚情谊。
而在侧诸将更为错愕不已。
鲁瑞安急忙反手扶住道:“王爷此言当真折杀瑞安,如今王爷执掌帅印号令三军,万金之体尊威无限,儿时玩笑切不可再当真,否则瑞安只有先领这不敬之罪了。”
刘珩虽未能成跪,但依势起身,神色竟更见恳切:“当年结拜之时,虽不曾祭庙焚香,然亦有天地为证歃血盟誓,弟虽不肖,却片刻未曾相忘,更不敢悖逆当年之誓,还请兄长不弃成全。”
口口声声兄弟相称,已令鲁瑞安热泪盈眸,正欲再做推让,却见一个令官疾步走来膝地报道:“启禀王爷,柴文展将军率步兵抵达城中校场,步、骑两军已集结完毕,恭候钧令。”
鲁瑞安忙笑道:“瑞安一时糊涂,王爷领兵初到必有繁琐军务须要安顿调理,瑞安只顾叙旧险些耽搁要务,如此,就请王爷纡驾至议事厅钧裁理事。”
刘珩却笑道:“不忙。”侧首对下跪的令官道:“让他们在校场等候,本王祭拜完宁远将军和飞虎将军之后自有安排。”
“王爷……”鲁瑞安语声微颤:“王爷厚泽瑞安粉身难报。”说着终于不顾阻拦,硬生生跪落在地,垂首间一滴泪水悄然跌落在血迹斑斑的战甲之上——风尘仆仆率军来援,兵马未歇滴水未沾,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要祭奠自己已故的父亲和兄弟,这一份厚遇所蕴涵的已不仅是昔日的情分,更是给了鲁氏满门无上的荣耀。
几次扶他不起,又顾忌他身上的伤势不敢发力,刘珩只得轻叹道:“大哥执意不起,难道是在怪责为弟者不能及时赶到致令义父和三弟有失?”
“瑞安不敢。”鲁瑞安惶声回道。
刘珩已是再次含笑双手搀扶,和声道:“如此,就烦请大哥带路。”
第三十八章 恩厚厚(中)
军中主帅阵亡,战局又是艰险万分,权宜利害只有密不发丧,因此宁远将军鲁奕铮和飞虎将军鲁瑞成的灵柩便只是悄然供奉在城东一座小小的关帝庙中。
刘珩换上一身素白蟒袍不事冠戴,只系一根银白抹额,来至鲁奕铮灵前,肃穆恭谨双膝敬跪,焚香叩拜竟然全以父子之礼而待。
已毕,又依兄弟之仪为鲁瑞成上香祭奠后,扶棺静立良久,方才语声艰涩地道:“义父临终之前,可曾有何遗训?”
鲁瑞安早已是泪洒前襟,此刻闻言,缓缓抬眸凝视灵柩,低声道:“父帅身中三箭,箭箭穿心,瑞安不孝,驱退敌兵赶到之时父帅已是气若游丝,他,他只说了四个字就……”语声哽咽,再难成句。
刘珩深深呼吸了几下,才沉声道:“哪四个字?”
鲁瑞安勉强稳定情绪,一字一顿道:“不可发丧。”言及至此,当日的历历惨状重现眼前,这位叱咤沙场笑傲生死的骁将终于还是泣不成声。
刘珩原本按在几案上的手深深插入厚实的桌面:不可发丧!背井离乡常戍苦寒之地,替子送终痛失至亲至爱,然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头所念念不忘的竟还是只有战局安危,如此忠臣良将为国尽瘁死而后已,而今却失不可得,岂非令人痛彻?
缓缓抬首,阂眸,将眼中的温热液体倒回心头,许久,刘珩忽然扬声道:“拿酒来!“
片刻,亲卫奉来一碗酒,刘珩冷瞥了一眼道:“三碗。”
又少顷,亲卫端来三碗酒,刘珩接过,再次跪于鲁奕铮柩前朗声道:“皇天后土亲鉴,我刘珩今在义父灵前盟誓,有生之日,定取羌王首级以慰义父在天之灵,若违此言,天人共弃!”言罢,第一碗祀天,第二碗祭地,第三碗仰头饮尽。
鲁瑞安恸哭无言,惟有深深叩首。
刘珩摔碗起身,已自袖中抽出一卷明黄锦轴,高声道:“飞龙将军鲁瑞安接旨。”
鲁瑞安忙起身肃衣拭去泪水,方才恭身再跪道:“末将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鲁氏满门忠义为国,天地有鉴日月昭然,而今,宏业未竟而猝失良臣,天颜震泣山河崩色,悲哉痛哉,旨到之日,宁远将军鲁奕铮追晋为诚国公,加封敏义侯,秩同正一品;飞虎将军鲁瑞成追晋为太子少师,加封颖睿侯,秩同正二品;飞龙将军鲁瑞安加封忠德侯世袭罔替,即日扶灵发丧,三军共悼,举国同哀,钦此。”
“臣谢旨隆恩。”鲁瑞安恭声叩谢,情绪却已渐趋平静:圣泽虽厚却终究不比刘珩的兄弟真情来得深挚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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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兴军的主帅就驻扎在原永兴府的府衙,前堂处理军务,后院休憩宿寝。
是晚,鲁瑞安执意要让出南边的主院,奈何刘珩坚辞不从,只命人在北院客房安顿,鲁瑞安拗他不过,遂吩咐加派人手仔细打扫。
点验兵马、抚恤伤亡又部署编排,商酌局势……直忙到起更,刘珩才与鲁瑞安相携谈笑着踏入北院。
一院积雪早被扫得干干净净,只在院墙的角落里调皮地堆了两个小小的雪人,刘珩瞥眼看见银色月华下洁白的小人,嘴角的笑意更加温暖。
拨帘而入,一室温馨馥暖,不待入座,刘珩已是扬声唤道:“蕊儿,去请你家姑娘出来。”
帘栊响处,一个素淡的身影款款而出,鲁瑞安乍见,不觉微微一怔,随即含笑掩过。
“风儿见过王爷。”婀娜施礼恭谨端庄。
刘珩抬手虚扶道:“风儿猜猜本王身畔是何人?”
杨柳风淡扫鲁瑞安一眼,随即垂眸,再次屈身道:“营妓杨柳风见过鲁将军。”
“如今已是鲁侯爷了。”含笑地纠正道。
微笑再礼道:“风儿简慢,请鲁侯爷万勿见责。”
鲁瑞安忙道:“风儿姑娘快请不必多礼,瑞安受之有愧。”
刘珩却是负手笑看,任由她深施全礼,方才问道:“风儿这又是如何窥破的端倪?”
杨柳风婉然一笑:“能得王爷如此在意者怕也难作第二人之想。”
微微一笑,并不出手扶她起身,却侧身让道:“大哥请坐。”
鲁瑞安躬身道:“王爷先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