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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周明陪着一脸小心的微笑回家的时候,林念初已经在更大的委屈之下忘记了昨日的公案,看见周明回来自然是见着了亲人,越发地将委屈发泄了十足,后来就搂着周明的脖子痛哭得肝肠寸断。
周明听着,尤其是本着赔礼道歉的心思,开始还在安慰林念初,说我们实习时候就知道嘛,不讲理的病人家属总是有的,更何况他们大概真的没有医学常识,讲起来特别费劲,如此的话说了一些之后,林念初却还是收不住眼泪,并且越发委屈,到后来,靠在周明怀里说,我们科小宋在申请出国,我也动心了,我们申请出国吧,中国体制不健全,愚民又太多,这临床医生实在是没法干了。
林念初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哭得差不多了,正靠在周明怀里随手地用手指卷着她的领子,至于出国的话,其实离真正的实现还有着太长远的举例。
而这时周明却说道,“其实你也不能这么说。就说今天这个事情,虽然病人家属难缠是事实,可是你记得不记得,咱们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说过,我们永远不能怪病人听不懂医学道理,他们又不是医学生,也许就是我们的说话不够大众,或者是因为着急,或者是因为观念差异,着眼点不同,老师不是说,我们应该把每一个病情解释,都做到让自己没文化的外婆奶奶都可以听得明白才是成功。”周明说的时候并没注意林念初的脸色,接着说道,“对呀,年初要不这样,以后你跟我奶奶来练习解释病情。其实我奶奶虽然岁数大了,还毕竟是知识分子,假如她都听不明白,那就确实是你的问题了。”
周明说这话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找着了一个绝妙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一脸得意的去看林念初,而本来靠在他怀里的林念初一下站起身来,脸上阴晴不定地,咬着嘴唇问,“你是觉得其实是我的问题了?”
“不一定啊。” 周明老实地说,
“所以我说我们看看嘛。你把你如何跟他们解释的,等周末,哦不,其实现在就可以去,给我奶奶解释一遍,看看她能否明白。假如真的有你解释欠缺的呢? 那么下回可以注意。当然也许根本就是他们的问题,但即使是他们的问题,你也不能因此就想出国啊。出国不是坏事,可是因为逃避这里的困难就跑去美国英国,我还真不相信他们那里的制度就比我们一定健全许多,或者说就一定没有问题。假如你去了美国,又发现了难以忍受的问题,难道还有火星可给你去吗?”
周明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诚恳,但是听在林念初耳朵里确实莫大的讽刺,那天林念初没说一句话的摔门而出,之后在单身宿舍足足住了俩个礼拜。而这一次无论韦天舒再说什么教导,周明都坚持自己并没有错。周明说这分明就是小医生必经的困难和委屈,又不是她一个人受的,她想得不对我当然要给她说明白,这个不是卷头发还是秃顶的问题,是原则问题,没有让步。
他们的婚姻,就在无数类似于此的磕绊较真儿之中,千疮百孔地勉强支持下去。每况愈下,逾下而俞况。
“周明,对不起。”林念初纤长的手指握紧了茶杯,苦笑着望着窗外,“当年年纪小,并不懂事,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能给的是什么,给得起的又是什么。自己一门心思地跟着也许是错觉的感觉稀里糊涂地走下去,偏偏还要求太多。”
“不是你要求太多,是我,”他一直没有抬头,只盯着桌面,“是我的问题。太蠢,我好像总是理解错,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我甚至傻到……”他说到这里突然又摇了摇头,拿起茶杯沉默地喝茶。
他几乎就跟她说,我甚至傻到在这分开的两年里,努力去想自己究竟做错了哪里,以为自己明白了一些,傻到以为你也跟我一样的心思,傻到以为以前年轻气盛,安静了这两年,恰恰这些日子以来,也经历了一些事,也许就对彼此有了新的理解……傻到,我们一起合作小曼的治疗,我以为因此,因为共同的努力和最后美好的结果,而让你我的关系有了转机,我竟然傻到以为我变了些,你也变了些,而我们的改变,是在向着对方走去。
我傻到一个人去逛商场,买了一只花纹精巧的钻戒,10年前我没有给你买过戒指,10年后,你再回来,让我们重新开始。
却原来,你只是已经彻底灰心失望,将这多年,看成了一场浪费时间和精力,最终结果推翻了最初理论推测的实验。
“周明,可否尽快签了文件?”她温和地问他。
“周明,31号我们可以一起去民政局领证。”
她并不知道,这前后的两句话,于他,就如先后插在胸口的利刃,真切地感受到了物理学的疼痛。
只是,人总是有忍痛的本能,而他,更没有呻吟的习惯,他压制下去那一重痛楚,干脆地答,“没有问题。”
于是,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他跟她再无关系,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他可以去惦记的亲人。周明拿到黑色的离婚证时候对自己说,不可记挂,无从想念,然而该如何忘却积累了15年的记忆?
学生时代热恋的时候,曾经一次跟随老师下乡,车子抛锚在半路又赶上下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家都多少地有些恐惧,这会儿林念初低声跟他说,说人的阴阳两界之中有个奈何桥,桥上有个孟婆,专给过桥的人卖汤药,那汤,人喝了,就忘记了曾经的一切;她搂着他脖子说,万一出事,咱们可说好了,谁也不许喝那个汤药。
当时周明有着瞬间的感动,几乎把她搂在怀里亲吻,然而理智却跟自己说,情况并没那么糟糕,实在不能渲染这种情绪,使之蔓延,那么下一分钟就得有其他女同学哭出来了,就算真的联系不上当地医院,也还有的是可以自救的方法,决不能够在这里发这样凄凉柔情的感叹。
于是他开玩笑逗她,说从医学角度上来说,这种汤药完全不可能存在,然后抓着老师和其他同学讨论,大家纷纷从专业角度分析,乐得热火朝天。
林念初沉默不语,直到后来天快亮了,当地医院的人来接应他们了,大家纷纷欢呼,他拉着她手下车,她甩开他的手,低声问道,“是不是经常,你觉得我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我的话,我的情绪,我所有的感情。”
他从来没有把她当作笑话,或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记住了那个孟婆汤的故事。在拿到离婚证的那一霎那,胸口如利刃插入般的刺痛。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冒出了这样奇怪的想法,若是此时,有人给他一碗孟婆汤,他到底是喝,还是不喝呢?
第十章 给我一碗孟婆汤 7
第七节
这一年最后一天的深夜四点。
不,科学地来说,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的早晨四点。
风刮得紧,雪花飘飞,亿万人民蒙头昏睡的此刻,陈曦却拉严了床帘,亮着床头的小灯,趴在枕头上奋笔疾书,脸上没有半点倦意。
不不,陈曦并没有在新的一年拿出新的气象来,准备改头换面地作个勤奋刻苦的好医生,她当然不是在写病历或者手术记录。
稿纸的开头,毫无新意的是谢南翔的名字。
不不不,陈曦并没有 ‘在对爱人的倾诉与思念中度过新年夜’ 的浪漫心思,准确地说,此时收信人谢南翔的具体功能基本等同一个树洞,但凡此时叶春萌没有被大姑召唤走,李棋没有睡得人事不醒,陈曦都不想写字而更想说话。
然而叶春萌的床空着,李棋轻微的鼾声均匀地传过来,没有人可以在此时容忍陈曦来大发感慨或者碎嘴罗嗦,她又实在没有给任何一个谢南翔之外的朋友写信的习惯。
所以只好是谢南翔。
但是陈曦想,也许这封信,写完之后,她并不该发出去,谢南翔离得再远,嘴巴再严,谢小禾也还是他的姐姐。
‘南翔,这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世界。’
写到这里,陈曦把笔丢到一旁,趴在枕头上,茫然地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拿起笔,继续写道,南翔,我忽然觉得害怕,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并不在自己的手里,我以前会分析会嘲笑会鄙视会斥责,但是现在,我觉得害怕。
陈曦再度停下来,翻身躺下,瞪着上铺的床板,啃着自己的手背。
写得密密麻麻的4页稿纸,平铺在她的枕头边上,字迹很重,很多笔划,划破了纸背。
南翔,很晚了,我睡不着,很难得,我真希望,考试之前突击的时候,我也有这么好的精神,而不是和瞌睡做殊死斗争。
16号……………对,就是那个我和白骨精从菜市场抱回来的小孩,我们现在叫他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