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小巷深处》,觉得还不错,认为他们是有希望的青年作者。他们想在创作上多下工夫,约几个志同道合的业余作者共同“探求”。他们说已找某某人谈过,得到那位同志的鼓励。我了解他们,三十年代我们也曾这样想过,这样做过。这两位年轻人在创作上似乎有所追求,有理想,也有抱负。我同情他们,但是我替他们担心,我觉得他们太单纯,因为我已经感觉到气候在变化,我劝他们不要搞“探求者”,不要办“同人杂志”,放弃他们“探求”的打算。我现在记不清楚他们当时是不是已经发表了“探求者”的宣言,或者这以后才公开了它。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们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也说不清楚我的意思,他们当然不会照我的意思办。
过几天我便去北京出席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我一到北京,反右的斗争,就开始了,许多熟人都受到了批判。回到上海后,我听说“探求者”们都给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从此再也没有人向我提起方之的名字。陆文夫的名字后来倒在《文艺报》上出现过,先是受到表扬,说是他“摘帽”以后写了不少的好作品,后来又因此受到批判,说是他的表现并不好,总之,他还是给打下去了。一直到许多被活埋了多年的名字在报刊上重新出现的时候,我才有机会看到这两位“探求者”的大名。
方之先后发表了《阁楼上》和《内奸》两篇小说,受到读者们的重视。我读过前一篇,别人对我讲述了后一篇的内容。我听说有些刊物的编辑不敢发表他的作品,这说明二十一年的遭遇并没有扑灭他的心灵之火,他至今还在“探求”,他始终不曾忘记作为作家他有什么样的责任。他的小说正如他一位朋友所说,是“一团火,一把剑”。现在需要这样的作品。我等待着他的更多的作品,却没有想到他把他最后的精力花在南京《青春》杂志的创刊上。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力快要消耗尽了,他要把手里的火炬交给后面的年轻人,他要创办一个发表青年作者作品的刊物。他打电报来要我为《青春》创刊号写稿,我回了一封短信,说我生病写不出文章,请他原谅。这是我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的信。我今天才体会到这封信带给他多大的失望。但已经太迟了。
方之同志的身世我知道很少。全国解放那年他才十九岁。他在一九五六年发表短篇小说,也不过二十六岁,我也正是在这样的年纪开始写短篇。他的作品说明他很有才华。他的青春刚刚开放出美丽的花朵,就受到“反右扩大化”狂风的无情摧残。他的早死也是那二十年不幸遭遇的后果。受到这种残酷打击的并不只是方之同志一个,而是一代的青年。关于这一代人的故事我听到不少。可是像千万根针那样刺痛我的心的仍然是方之同志的事情。听说“四人帮”给粉碎以后,方之回到南京,身体已经被折磨得很坏了,他订了个五年的计划,他说:“我准备再做五年苦工。”他想好了十多篇作品,准备一一写出。后来他病情严重,住进了医院,他向爱人央求:“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能活三年,我就做三年的打算;倘使只能活一个月,我就马上出院,把最要紧的事情做完……”
这样的话是那些不爱惜自己的时间、也不珍惜别人的时间的人所不理解的。比起方之来,我幸福多了,我还有五年的写作时间。方之死了,可是他的心灵之火将永远燃烧,他的爱憎还激动着人心。他的作品没有能写出来,太可惜了!但是勤奋地写作的人今天是不会少的。我也要奋笔写下去。当然我写不出他那样的作品,不过把笔当做火、当做剑,歌颂真的、美的、善的,打击假的、丑的、恶的,希望用作品对国家、对社会、对人民有所贡献——这样的理想,这样的抱负,这样的愿望我也是有的。我为什么不能够实现它们呢?
十二月四日
怀念老舍同志(1)
我在悼念中岛健藏先生的文章里提到一九七七年九月二日虹桥机场送别的事。那天上午离沪返国的,除了中岛夫妇外,还有井上靖先生和其他几位日本朋友。前一天晚上我拿到中岛、井上两位赠送的书,回到家里,十一点半上床,睡不着,翻了翻井上先生的集子《桃李记》,里面有一篇《壶》,讲到中日两位作家(老舍和广津和郎)的事情,我躺在床上读了一遍,眼前老是出现那两位熟人的面影,都是那么善良的人,尤其是老舍,他那极不公道的遭遇,他那极其悲惨的结局,我一个晚上都梦见他,他不停地说:“告诉朋友们,我没有问题。”总之,我睡得不好。第二天一早我到了宾馆陪中岛先生和夫人去机场。在机场贵宾室里我拉着一位年轻译员找井上先生谈了几句,我告诉他读了他的《壶》。文章里转述了老舍先生讲过的“壶”的故事,① 我说这样的故事我也听人讲过,只是我听到的故事结尾不同。别人对我讲的“壶”是福建人沏茶用的小茶壶。乞丐并没有摔破它,他和富翁共同占有这只壶,每天一起用它沏茶,一直到死。我说,老舍富于幽默感,所以他讲了另外一种结尾。我不知道老舍是怎样死的,但是我不相信他会抱着壶跳楼。他也不会把壶摔碎,他要把美好的珍品留在人间。
那天我们在贵宾室停留的时间很短,年轻的中国译员没有读过《壶》,不了解井上先生文章里讲些什么,无法传达我的心意。井上先生这样地回答我:“我是说老舍先生抱着壶跳楼的。”意思可能是老舍无意摔破壶。可是原文的最后一句明明是“壶碎人亡”,壶还是给摔破了。
有人来通知客人上飞机,我们的交谈无法继续下去,但井上先生的激动表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告诉同行的佐藤女士:“巴金先生读过《壶》了。”我当时并不理解为什么井上先生如此郑重地对佐藤女士讲话,把我读他的文章看做一件大事。然而后来我明白了,我读了水上勉先生的散文《蟋蟀罐》(一九六七年)和开高健先生的得奖小说《玉碎》(一九七九年)。日本朋友和日本作家似乎比我们更重视老舍同志的悲剧的死亡,他们似乎比我们更痛惜这个巨大的损失。在国内看到怀念老舍的文章还是近两年的事。井上先生的散文写于一九七○年十二月,那个时候老舍同志的亡灵还作为反动权威受到批斗。为老舍同志雪冤平反的骨灰安放仪式一直拖到一九七八年六月才举行,而且骨灰盒里也没有骨灰。甚至在一九七七年上半年还不见谁出来公开替死者鸣冤叫屈。我最初听到老舍同志的噩耗是在一九六六年年底,那是造反派为了威胁我们讲出来的,当时他们含糊其辞,也只能算做“小道消息”吧。以后还听见两三次,都是通过“小道”传来的,内容互相冲突,传话人自己讲不清楚,而且也不敢负责。只有在虹桥机场送别的前一两天,在衡山宾馆里,从中岛健藏先生的口中,我才第一次正式听见老舍同志的死讯,他说是中日友协的一位负责人在坦率的交谈中讲出来的。但这一次也只是解决了“死”的问题,至于怎样死法和当时的情况中岛先生并不知道。我想我将来去北京开会,总可以问个明白。
听见中岛先生提到老舍同志名字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九六六年七月十日在人民大会堂同老舍见面的情景,那个上午北京市人民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支援越南人民抗美斗争的大会,我和老舍,还有中岛,都参加了大会的主席团,有些细节我已在散文《最后的时刻》中描写过了,例如老舍同志用敬爱的眼光望着周总理和陈老总,充满感情地谈起他们。那天我到达人民大会堂(不是四川厅就是湖南厅),老舍已经坐在那里同当时的北京市副市长王昆仑在谈话。看见老舍我感到意外,我到京出席亚非作家紧急会议一个多月,没有听见人提到老舍的名字,我猜想他可能出了什么事,很替他担心,现在坐在他的身旁,听他说:“请告诉朋友们,我没有问题……”我真是万分高兴。过一会中岛先生也来了,看见老舍便亲切地握手,寒暄。中岛先生的眼睛突然发亮,那种意外的喜悦连在旁边的我也能体会到。我的确看到一种衷心愉快的表情。这是中岛先生最后一次看见老舍,也是我最后一次同老舍见面,我哪里想得到一个多月以后将在北京发生的惨剧!否则我一定拉着老舍谈一个整天,劝他避开,让他在精神上有所准备。但有什么办法使他不会受骗呢?我自己后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