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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时,事情却有了转机——
时间已是那年的初秋。一天,我按预约好的时间前往北京平安里附近采访一位原志愿军文工队员——现已退休在家的老同志。
令我吃惊的是,这位七十岁左右的老同志依然住在筒子楼里。
楼道不算窄,但被两侧摆放的煤气罐、案板等挤得只剩下容一人走过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厨房和卫生间的混合气味儿。我向一位在水池边洗碗的中年妇人打听我的采访对象。她把头一转,朝走廊里大喊:
“老郭!有人找你——”
“哎,来了来了!”走廊里不远处的一扇纱门被推开,一位穿白衬衣、蓝裤子的老汉迎了出来。
没等我自我介绍,他便殷勤地把我让进室内。
一进门,我以为走错了地方,靠墙一侧竖着两个货架,上面摆着烟、酒、卫生纸等杂货。墙角有一个灰白色的大冰柜。自然,屋里也少不了床、沙发以及衣柜、台式电脑等家用品。朝阳的大窗子下边的一扇玻璃被改成推拉式的,此刻正敞开着。
我在沙发上刚刚落坐,就见玻璃窗外露出一个男孩子的头,喊道:
“郭爷爷,我要一根双棒儿!”
在我与他的谈话中间,不时有顾客光顾:有的买两袋鲜奶,有的买一盒香烟……见我时时停下记录,等待他从售货窗口返回,终于抱歉地解释:
“退休了,开个小杂货店,又为群众解决困难,又为自己添点零用钱……”
之后,我从他的介绍中才知道,他是八十年代中期从部队文工团转业到地方的,先是在附近一处街道办事处工作,后来就离休了。由于街道办事处没有住宅房分配给他,他就一直住在部队营区的筒子楼内。
“谁管呀,说起来是离休老同志,可街道上没房,部队嘛,你转业了还撵你,
这筒子楼也不是合法住的……凑合着住呗……”
显然,对于他的生活状况虽不满意,他也恬淡处之,并不愿多谈。话锋很快转到我要采访的正题上。
时值八月末,燠热尚存。我们啜着他预备好的凉茶,听他讲述赴朝的经历。也许我对这次例行采访没抱什么指望,故而由他自己述说,很少插话提问。就在快到中午,即将结束访问告辞前,我随意问了一句:
“您在朝鲜写战地日记吗?”
果然如我所料,他摇起了头。因我为此寻找了很久,一无所获。我对亲历者的战地日记抱有希望:只写给自己看的东西,或许不似后来学雷锋而写滥了的革命日记之类,能保留下一些独特真实的人生体验。
我起身准备告辞。
“有人写了战争日记……”他随口一句。
“谁?”我两眼一亮,急忙追问。
“苦夏!她到朝鲜以后,记了很完整的日记,不过,从没给人看过。”
“苦夏”,这个名字在以前的采访中,我记得被别人提起过,说她一到夏季就身形消瘦、苦不堪言,因而被称为苦夏。不过,似乎没人愿意更多谈她的事,也没人主动提供她的联系电话和通信地址。
“她在哪儿?可以找到她吗?”我当时的急切表情一定像找矿的勘探者发现了矿脉。
“她就在北京……说实话,苦夏是我们文工队最漂亮的一个女队员……不过,采访她可能没多大用……”他的口气令我惊诧。
“但是她有日记呀!”我几乎要恳求了。
“她还牵着两条人命哩!”
“为啥?”
“为啥?为了她漂亮呗!”
一听他这话,我的心头激动地敲起了鼓。肯定是我的表情的急切让他起了怀疑,也许被他看作是那种猎取艳闻轶事的沽名钓誉之徒,故而,他对我的请求联系采访苦夏一事没有给予肯定的答复。
“试试吧,试试吧。”他送我出来时说,“我先帮你联系一下,看看她的态度吧……”
三天以后,我主动给他打去电话,询问他联系苦夏的结果。
“她不愿接受采访,”电话那一端传来他冷淡的回答,“我早知道她不会接受的,我看算了吧,多采访几个其他的人,一样的……”
“一样的?开玩笑!怎么会是一样的?!”我差点把这句话冲口而出。我告诫自己,不要着急,要耐心。
我想搬出他的老首长说服他。
“我前天见了李司令,他说,有什么事让我找您……”我殷勤之极地对他说。
“我不是帮你联系了吗?是她不愿见,也不能强求哇!”对方似有些不高兴。
“我只求您一件事:把她的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告诉我,这对我太重要了……”
“你们这些搞创作的同志呀,不撞南墙不回头……干脆告诉你吧,她的真名叫辜夏……”
也许是他想赶快摆脱我的纠缠,也许是他屋里的售货窗口又来了买双棒儿的男孩,他忽然很痛快地满足了我的要求。不过,他没忘了叮嘱一句:
“你去碰运气吧,可别说是我让你找她去采访的……你就跟她提李司令吧,提老首长也许好说话些。好啦,祝你成功吧!”
告别室右侧的门开启了,吊唁的人们开始排队依次进入。与此同时,哀悼的乐曲也响起了。这与一般哀乐迥异的声音悠然升起,令我心头一颤,就听见前后有人小声脱口叫道:
“哟,是‘道拉吉’①!” ①朝鲜民歌《桔梗谣》。
“喂,道拉吉,道拉吉……”
这抒情而又轻盈的朝鲜民间曲调,对于去过朝鲜的文工队员是再熟悉不过的。我猜想,在遗体告别仪式上选这首乐曲做哀乐,一定是苦夏临终前的亲自安排。
道拉吉,道拉吉,
深山里遍野的道拉吉,
只要挖到两三棵,
就能盛满我的小菜筐……
优美的旋律似天籁般萦绕在告别室内,牵引着人们沉重的脚步。
我缓缓走向她的遗体。
在向鲜花丛中的逝者三鞠躬后,我轻轻地环绕她走过,注目她安详的遗容。
我看见,她一头染过的乌发油亮而鬈曲,环绕着她端庄、清秀的脸庞,被精心化妆过的脸上,双目微启,似要最后向人们诉说。棱角分明的嘴唇被施了淡淡的口红——颜色一定是她生前常爱用的一种。
我一刹时竟想到,这样一位美貌女性,花甲之年风韵犹存,生前一定喜爱化妆。而从她成年起,被动地由别人为自己化妆,恐怕这是仅有的一次吧!
向死者遗体告别后,我来到灵前右侧的遗属前,向死者遗属握手致哀。
死者的遗属只来了两位:一子一女,来向母亲告别。儿子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材笔挺;女儿三十多岁,亭亭玉立,面容与母亲十分相似。她的名字叫玉薇,我曾见过她。
在和玉薇握手时,她认出了我,含泪点头。
“谢谢您来为妈妈送行……”
“葬仪安排得很得体,”我宽慰她,“使用青春遗像和朝鲜民间乐曲代替哀乐,恰如其分,妈妈可以放心远行了……”
“谢谢您。这都是按照妈妈生前的喜爱来安排的……”女儿解释道,“遗像是用妈妈最喜欢的一张放大的,‘道拉吉’乐曲也是妈妈临终前常听的……她爱回忆年轻时代……”
玉薇最后的一句像是不经意说起,但却是对我的一个提醒。我握手向她告别,说:
“放心吧,我正在抓紧整理你妈妈的回忆……这不仅仅是对战争的回忆,更是青春回忆,人性回忆……”
离开玉薇后,我在想:玉薇作为女儿,未必知道她的母亲对我开启回忆闸门的不易,更不一定知悉,母亲那道回忆闸门之内的秘密。
当我获得苦夏的电话号码和联系地址后,整整考虑了一个晚上,也踌躇不决:究竟是先给她打电话呢,还是冒昧直接上门求见?显而易见的是,两者都会有遭遇拒绝的危险。
我寄希望于这些文工队员的老首长,由首长引荐好似获取了通行证。遗憾的是,当我给李司令家拨通电话后,得知这位离休的老将军去了江西,好像是为了一个有关红军历史方面的纪念活动。并且,何时返回北京没人能说得准。
最后我决定:先电话联系,不论是否遭到拒绝,都得上门拜访。
我挑选了一个周末的晚上,估计对方在子女返家心情愉快时打去电话——
铃声响过几遍后,一个悦耳的年轻女声从话筒中传来:
“喂,你好,请问找谁呀?”后来我知道接电话的是苦夏的女儿玉薇。
“请问这是辜夏同志家吗?”我说出了苦夏的实名。
“您是哪一位?找我妈妈什么事?”看来,女儿对陌生口音来扰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