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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必须有人留在后方时,他常常是率先留下来,不太想上前线。即使上了前线,也只是揽些监视苦力的活。他的背包总是被战利品、零食和香烟塞得鼓鼓囊囊的。南京战役时,他就因年糕小豆粥吃多了伤了肠胃,给留在了后方,但他好像一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光彩。
他有点小聪明,尤其在机械方面,一旦要挖涉及到他自身安全的战壕时,他一定会挖得认真漂亮,令人佩服。
他说“恐怖得很”,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是如此。每日都在重复着造成巨大牺牲的战斗。这场台儿庄战役,敌方的大部队比我们的规模还大,一个劲地昼夜进攻,真是场格外让人神经紧张、坐立不安的战斗。
“野口和泷口在路边,担任右方的警戒!”我说完,指示了路边的位置。
野口和泷口放下了背包。
我命令道:“拿出圆铲挖战壕!”
泷口于园部中学毕业后,从金泽四高进了仙台的东北大学,是个知识分子。他还是个在校大学生,兵役宽限期期满后作为现役军人入了伍。他今年二十七岁,是个瘦小的男子,走路迈着碎步。在我看来,他并不是很勇敢的人。我跟他关系很好,而且想到他还上了大学,因而哪怕出现万一,也不愿毁了他,所以尽量安排他到安全的位置上。这次就把他安排在最后面的阵地上。可命运这东西实在不可思议而且充满讽刺意味,这一点终于明明白白地在两小时之后,通过我眼前,以最难忘、最伤心的悲愁痛哭的形式出现了。命运难道是人一生下来就必须立即背负的东西吗?命运究竟是什么?是“达观”吗?无论发生什么事,“这是命运”,人们就用这句话来寻求“达观”。战场上所有人都成了宿命论者。战场上,有时原可避免的事结果无法避免,有时的情形又正好相反。可能变成不可能,不可能变成可能。对这无法预测的神秘,我们都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命运的存在。
我命令熊野、下坂两人担任左方警戒,我、田中和竹桥三人在前面,充当前方警戒。是野口最初发现的敌人位置。为防备从下凹地“仰伊”这一带的土地是柔软的沙土。
我们是入夜后才到这里的,所以无法知晓明确的地形。
夜漆黑一片,可怕的寂静宛如死亡一般包裹着我们。
我们的神经因连日来敌人无休无止的袭击绷得紧紧的。
我们一边不停地干着,一边小心谨慎地竖起耳朵,就连吹过麦田的微风、狗的脚步声、狗吠声以及其他任何一点声音都不放过。
我们最前面的三个人挖好了一道够我们完全站得下的战壕。其他人还没挖好,于是我们三人就每人警戒十分钟,先让田中在战壕里站岗,我和竹桥弓着身子在战壕里边抽烟。我们得偷偷地吸,把香烟的火光挡在手中,免得泄露出去。这烟真香。
黑暗与静谧之中,隐约听到“啪嚓啪嚓”挖战壕的声音。
突然,黑黑的远处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嘈杂声。好像是大队总部遭夜袭了。
曳光弹在黑夜里画着弧线,枪弹将静谧打个稀巴烂,嘈杂声、叫喊声四处回响。
但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又再次回到原先寂静的黑暗世界。
不知是不是野口、熊野他们挖工事的那块地方特别坚硬,老也完不成。我拿出压缩饼干“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
“那是谁?”突然传来野口的声音。我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听野口又叫道:“那是谁?什么人?”我问道:“野口,怎么回事?”
“路前面的大树下有人!”野口一边回答一边诘问:“什么人?什么人?”没有任何回音。“开枪!”我命令野口。
野口“乓乓乓”连开了三枪。
“停止射击!”我喊完,侦察了一下情况。
我们全神贯注,调动着我们的耳朵和眼睛紧盯着前方。
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的阵地前面是一片杂草,看不到前面,于是我爬了出来。
我是分队长,必须弄清楚可疑者是敌兵还是别的什么,而且还必须妥善处置。
我微弯着腰悄悄前进,手里紧握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枪,随时准备刺杀敌人。
路左边的杂草旁是一片凹地,于是我利用凹地悄悄前进。
前进到约二十五米处有枣树和一些枯木。可疑者就在那里。
那里没有杂草,能看得清楚,我就倚托一棵倒地的大树,架好枪,卧倒在地,在黑暗中努力地向前方探寻。还是不见敌影。
于是我探身到路上查看。路上约五米前方靠右侧的麦田边上蹲着一个黑影。我判断不出那是人还是大石头,抑或是别的什么,紧盯着看。这时,泷口小声问着:“老东你在哪儿?在哪儿?”来到了我的左边。
“是泷口埃喂,你看对面那个黑影不是敌兵吧?”
“在哪里?……哪里?”泷口不在意地问。我探身把他拉到身边。
“唔,是像敌人埃”泷口小声说道。
“泷口,你没带枪嘛。我来盘问,要是敌人的话,你就赶紧后退!听到没有?”我小声对他说完这些,喊道:“什么人?什么人?”没有一点回音。
“什么人哪?”我又喝斥了一声,黑影“霍”地动了起来,说了句什么。他说的正跟我们在支那北部八库孟(地名,此处为音译。)夜袭中碰到并听熟的话一样。我立即意识到这是敌人,“泷口快撤!”我大吼着命令毕,对着黑影开了枪。
泷口麻利地闪身撤走了。
一枪。两枪。黑影消失在麦田里。我有种直觉,这个敌人的背后肯定藏着大部队,此人乃侦察兵之类。
我觉得很危险,应该回到阵地里抵挡,便一边跑过杂草旁长长的凹地,一边喊道:“有敌人!向路前方射击!”我一边反复喊一边跑。当我冲到自己的阵地时,田中正张皇失措地站起来,准备冲出战壕。
“在路前方!射击!”我对田中喊着,一边不停地从阵地往前方的暗处开枪。田中慌慌忙忙地不知朝哪儿开了一枪。
“路前方是这边!”我又对田中喊了一遍。为指示清楚射击方向我连连开枪。田中已经彻底地惊慌失措了。我正朝枣树附近猛烈射击,背后忽然传来野口的声音:“泷口呢?泷口呢?”我觉得很奇怪,心想泷口应该先于我回到阵地的,是怎么回事呢?便问正在找寻的野口:“怎么回事?”回答说是泷口不在。
咦!泷口呢?怎么回事?我惊诧地大声喊道:“泷口!泷口!”没有任何回音。我把路上搜寻了一通,发现了躺在我们阵地后方道路上的黑影。我吃惊地跑过去一看:啊!是泷口!
“泷口!泷口!”我拼命地喊着,紧紧抓住他。我死死地凝视着泷口的脸。泷口衰弱不堪地倚靠着我的手臂,发出临终前的痛苦呻吟。黑暗当中也能看到黑乎乎的血从他头上流下来,在地面上流淌。悲痛刺着我的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泷口啊!泷口!”我哭着抱紧了他。
我此时直觉到——是田中惊慌之中开的一枪……我轻轻放下泷口,跑到田中身边,猛地抓住他的双臂,一言不发地使出全身力气给了他一个耳光。田中颤栗着,辩解道:“你怪我,可哪搞得清楚啊!”他的意思是说,鬼知道是谁打的子弹。我并没有说“是你的子弹打死的”,我打他耳光的手却说明了这一点。
我问自己,事到如今再诘问田中来弄个水落石出又有什么用?便再次回到泷口旁边,紧抱着他哭了又哭,多惨哪!
我忘却了自我,忘却了敌人,忘却了所有的一切,只为这悲痛、悲哀、悲惨而号陶大哭,连喊着:“泷口啊!泷口啊!”泷口在我的怀里痛苦地呻吟着,艰难地持续着他二十七个春秋最后的呼吸。
啊!亲爱的泷口!而且他的死是被恶魔缠身而死的。
“哼——哼——”粗重且极端痛苦的地狱里的呻吟从他的口中传出,紫黑的血黏糊糊地流着。我的全部身心都被剧烈的悲痛夺去了,就像得了热病一般抱紧他,呼唤着他的名字。
就在刚才还精神抖擞的泷口!
他那握笔的手——持枪的手微微颤动着。啊!一切都完了!
热泪和难以割舍的情怀涌上心头。
“水!水!”听到熊野的声音,我一下子想了起来——对了!赶紧跑去拿水壶,把水滴到泷口发出呻吟的嘴里。可是,水只是无效地流溢出来。这让我悲上加悲。
见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