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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战友》的歌声,那旋律凄然惨烈,吞噬着我的心。出征以来我第一次感到了伤感。
在福岛街进行了短暂的休息,一个国防妇女会的会员忙着来回跑动,她四处喊着:“有人要寄信吗?不要邮票,我帮大家寄。”真是值得感谢的奇特妇女。
好像她是整个天津城惟一的日本妇女。常盘旅馆的女服务员给我们送来了水,我们一下就喝干了,接着又冲进旅馆的厨房拧开了自来水龙头。大多数的日本妇女,就我们所见,都是穿和服的。她们不穿轻率的支那服装和洋装,这实在是值得颂扬的。
晚上十点,我们终于到达南海中学。肚子饿,脚又痛,很是疲惫,拖着疼痛的双腿向学校走去,途中经过一个街角的馒头店时,见到蒸笼里暄腾腾的白馒头,贪婪地望个不停。如果允许买的话,恐怕马上就从支那人手上买下来了。即使是现在,也忘不掉街角那家馒头店的情景——穿着白色围裙的支月。人揭开蒸笼盖,取出冒着蒸汽的热乎乎暄腾腾的白馒头。
即使是现在还能想起那情景,而且,还有一种冲动,真想吃上一个。
南海中学是一所很大的设备完善的学校,在内地的中学中,还不曾见过如此豪华完备的中学。我们决定在学校宿舍的一间屋子里睡觉。就像支那的许多房屋都是砖造的那样,这一间也是在黑砖上涂了白色的石灰。但墙壁上的涂料容易脱落,会沾在衣服上。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屋子要住进两个分队的人,所以显得拥挤不堪。
这个房间的电灯不亮,所以,聪明灵巧又对电气有些常识的野口马上进行了修理。面对这种展示自己这方面才能的机会,他会得意地忘记疲劳和不平的牢骚。他出色的技术,让电灯亮了。抬头一看,白色的天花板上,细细的电线变成了漆黑色,苍蝇围成一团一团,而且,蚊子也不停地飞下来袭击我们。
蚊子和苍蝇轮流向天花板上飞。它们分别按白天与黑夜,各自严守着自己活跃的领域,轮流进攻。
十六日,早晨五点起床后开始漱洗。由于过度的疲劳,浑身懒洋洋,腿脚浮肿,关节酸痛,手也举不起,路也走不动,恐怕是到了毫无生气的状态了,但还是不想穿着发臭的衣服。
自来水放不出,只有一口井提供少量的水。井边有洗脸的洗衣服的,混杂一片。我在饭盒上系上带子,打上水来,在空罐中洗刷。打上来的水不够,我不得不利用淘米水或洗过脸的水。水非常珍贵。
我们知道,在支那必须把水当珍贵物品对待。就我们来说,水的不足完全可以与弹药不足相提并论,日后的经历也充分证明了这点。外出是禁止的。但是,我的左脚腕关节痛,我要去医务室,回来的路上我到了日本人街。医务室在远离我们宿舍的地方,这倒成了随便外出的好机会。医务室是座很豪华的房子,美丽的花园和浓绿的树阴装饰着它的院子。军医看了我的脚,说:“啊,用垫布敷一敷就行了。事情很简单。喂,下次要……”他极为简单地给我做了诊断,就像苍蝇从一个人的头上飞到另一个人头上那样简单。
下土井卫生员、岛田和我,三个人的目标是日本人街。但是,不知该怎么讲,车夫听不懂我们的话,我们在地上写了“日本人街”四个字,但三四个聚集在一起的车夫没一个人懂。他们互相叽里叭啦地争了一通,其中一个人离开了一会儿,带来了另外一个车夫。
那个车夫认得字。于是,我们坐上了车,跑了很远可还没到目的地,却进入了支那街。我们开始警惕起来,前面的人注视前方,中间的注意左右,后面的留意背后,我们全神戒备。
看我们全神戒备,车夫吃惊地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叫我们放心吧。一个支那巡警提着两尺长的警棍,站在十字路口。
车夫停下车,做个手势让我们下来。
接着,他指指巡警的方向,于是我们朝巡警走去,写了“日本人街”几个字给他看。巡警笑着对车夫说了几句什么。过了十字路口,再次乘上车跑了起来。终于到了日本人街,我们下了车要给他车钱,他没收赏钱,只要回去时还用他的车。于是,我们开始了我们的活动。
我们进了一家支那人开的香烟店,里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香烟。这家店是专卖香烟的商店,什么种类的香烟都有,好像全世界的香烟都有似的。
想给内地寄封信,向行走在路上的一个姑娘打听了邮局的地址。这位十七岁左右的姑娘静静地笑着领我们去了邮局。她说话很少,默不作声地快步走在前头。她的举止和身材让人觉得她是个城市姑娘。
“你老家是哪里的啊?”我问。
她回答说是日本,沉默了一阵。
“我不知道我的老家。”她又说。
“为什么?”
“我不了解内地。我一次也没去过那里。我出生在天津,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她这么说,但她也不想问问内地的情况,也不说想去看看,一句话不说就快步走了。我对作为日本人而不了解日本的少女感到吃惊。
下土井卫生员为了圆满地完成自己的任务,买下了二十日元左右的私人药物。他说:“部队不会老给药的,想让士兵什么都自己带着。要让士兵满意,我只得自己花钱买些药带着。”
车夫怕我们走丢了,机敏地紧紧跟在我们后面。再次坐上他的车回到宿舍,给了他二十钱,前后乘车约三个小时,车钱还是很便宜的。
傍晚,听到屋外有吵吵闹闹的声音,是北海道的后备工兵在闹事。他们的怒骂声招来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据说,我们大野部队的某个军曹在走廊训斥士兵时,一个北海道的工兵经过那里。军曹站在墙壁边上堵住了身后的通路,那个工兵无法从军曹的身后经过,没办法,就从军曹前面走过去了。正在威风地训人的二十四五岁的军曹,觉得自己的威严遭到了冒犯,就狠狠揍了那个上了年纪的老工兵一拳。事件从这开始,北海道的工兵抱成团过来要把年轻的军曹打个半死。军曹铁青着脸躲在一些遮挡物的后面,在被训斥的士兵面前丢了丑。事件扩大开了,双方都派出军官负责解决。工兵们像声援团似的团团围住担任现场处理委员的军官,双方互相争辩。
“军曹太傲慢无礼。对就要奔赴死亡之地的人,不管有什么理由,尤其是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利用军曹的职权,随意打人,简直太出入意料了。应该对滥用私刑的军曹严厉惩处!”
军曹虽然是我们部队的人,但我们都很憎恨他。
这所中学的礼堂很豪华,设备就像电影院一样。礼堂的地下室充满了水。听说是无路可逃的抗日分子逃进了地下室,所以就采用了水攻。想去看看尸体,但地下室台阶很深,所以没法找到尸体。从屋顶往市区盼望,到处都能看到轰炸后的痕迹,那些轰炸的痕迹表明了日本飞机轰炸得多么准确。
房屋周围的墙壁保留了下来,只有房屋内部完全烧毁,轰炸目标以外的房屋几乎没有遭到损失。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不见一处山。四周是一片如同汪洋大海一样的平地,弄不清哪一面是东,哪一面是西。我们在傍晚时分的昏暗中寻找着日本所在的方向,把随意认准的方向当作日本所在的方向;遥望日本——令人怀念的无法相见的日本。
我们的身体再也无法踏上日本的土地!想到这些,不知怎么的,便无法控制心中油然涌出的感伤。
而且,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
明日又将出发,出发去战场。
那里有无尽的残忍在等着我们,
那里有残酷的死亡在横行泛滥。
二十六个春秋的日日夜夜,
活过来就是为了今天。
就像这首歌所唱的那样,我们还能抱什么希望?
所谓忠义,就是指死。所谓武士道,就是指死。——《叶隐》(江户时期武士修养书,正式名称为《叶隐闻书》,又称《叶隐论语》)告诉我们说。
死!死!
只有死才是希望。
那里有希望的意义,有死亡的意义。
对于目前的我们来说,早已不需要回首如同微尘的过去。
必须用走向未来——即将到来的时代的高度切迫性,用这样一种希望来武装我们的身体。
前进!枪声!炮声!轰炸!呼喊!
还有流血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