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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常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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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招反手发球,同一动作,可以有上、下两种不同的旋转。以今天的眼光看,这样的发球当然是平平无奇,但三十多年前,那确是创新。后来我凭这招发球得了加拿大冠军,见到那些球技比我高得多的对手脸有“怪”色,输得胡

  里胡涂,我实在觉得有点尴尬。

  离港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团。后来朋友来信说他去了大陆;但一般人都知道,当年从外国写信给中国大陆的朋友,可能会给后者带来牢狱之灾。于是,我们二人之间音讯断绝了。一九五九年四月的一个晚上,我在多伦多一间影院里

  看电影,正片前放映新闻简介。突然从银幕上见到容国团胜西多的最后一分,我霍然而起,电影不看了,步行回家后整晚也睡不着。

  十年后,我从芝加哥转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任教,驾车到温哥华一行,遇到了一位从中国大陆来的乒乓球员,就很自然地向他问及容国团的情况。他回答说:“他在去年(六八年)死了,是自杀的。”晴天霹雳,我泪下如雨。

  我一向知道容国团热爱国家。但当我在一九六三年回港一行时,一位共识的朋友对我说,他变得很崇拜毛主席,对共产主义有万分热情,当时我就有点替他担心。一九六七年我到了芝加哥大学,在邹谠那里知道不少有关文革的事情,

  也知道那些小小的红卫兵像费沙那样,将资本的概念一般化。我于是想,乒乓的球技也是资本,不知容国团怎样了?一九六八年,我为此在《政治经济学报》上发表了《费沙与红卫兵》(《Irving Fisher and the Red Guards》),指出红

  卫兵的资本概念是正确的,但假若他们真的要消灭资产阶级,乒乓球的高手也就不能幸免。在该文的结论中,我再指出若真的要彻底地消灭所有资产阶级,中国大陆只能有一个人生存,所以文革不可能无尽期地革下去。

  我也知道容国团热爱生命,外软内刚,决不会轻易地自杀。他的死,使我深深地体会到文革的恐怖。后来我才知道,从香港到大陆去的三位乒乓球名将——姜永宁、傅其芳、容国团——都自杀了,而阿团是最后一个。他热爱生命是对

  的吧!内刚之如容国团,也经不起文革的一击。

  容国团是广东珠海人。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中旬,珠海举办一个容国团诞辰五十周年纪念会,隆重其事。不知道他们从哪里获悉我是阿团少年时的好友,邀请我参加。我当时在美国,电话中知道这个邀请,就立刻飞回香港,睡也没睡赶

  到珠海去。进了当地的一家宾馆后,不知与谁联络,正彷徨无计时,突然在会客厅内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子。我若有所悟,走上前去,说:“你是容国团的女儿!”她对我嫣然一笑,使我感到一阵温馨。

  我跟着见到她的母亲,大家不停地细说阿团的往事,一说就是几个小时了。后来我们去参观珠海市为纪念容国团而建立的铜像,见到铜像下边所刻的铭文竟然没有提到容国团是怎样去世的,我冲口而出:“写得不好!”她们母女俩看

  着我,我不再说什么。我想,假如由我执笔,我是会这样写的:

  “容国团是广东珠海人,生于一九三七年八月十日。一九五九年四月五日,他获得世界乒乓球赛的男子单打冠军,也就是中国在任何体育上的第一个世界冠军。他对乒乓球技全面革新,训练出一九六五年世界冠军的女子队。在此后一

  代的世界乒乓球坛上,中国战绩彪炳,所向披靡。一九六八年六月二十日晚上,容国团不堪文化大革命的迫害,自杀身亡。” 

要走进学问的天地中
  作者:张五常

  2000年7月20日

  不久前儿子就读的大学的医学研究院内发生一宗轰动美国的悲剧。一位病理学研究在国际上很有建树的教授,被他的一位来自中国的徒弟杀了,该徒弟跟吞枪自杀。几年前在另一家美国大学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一代不如一代,今天中

  国的留美学生怎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儿子是同学系,师傅是该系的头头,被杀的是副头头,所以儿子对这悲剧有一手的资料。儿子说,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医学研究很有地位,能到那里作研究的并不容易。凶手毕业于上海医学院,到美国五年,是去年九月转到华大去

  的。他的英语有困难,到了华大四个月就知道不会被续一年之约。他的脾性变得很古怪,同事们避之惟恐不及,事发前两星期他买了手枪,死后在身上带要自杀的信。事发当日他到教授的办公室,关上门,外间的人听到争吵之声,跟就是

  枪声了。事发后警方初时以为教授要阻止凶手自杀而被误杀,但后来知道教授身中四弹。

  美国传媒的一般舆论,大致上是对的。那位中国留学生虽然不是上上之选,但求学认真,学历很不错。问题是他把自己看得很高,到美国是破釜沉舟,好叫将来能光宗耀祖。不被续约,前途茫茫,还有什幺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这是很多从落后之区到先进之邦留学的意识吧。老实说,我自己在一九五七年离港赴北美时,也有类似的意识。一九五九年进入洛杉矶加州大学,初起的两三年也有类似的倾向。但到了一九六二年,好些教授的学问使我了迷,心焉向

  往,我就再懒得管什幺光宗耀祖,什幺江东父老,一下子就走进学问的天地去了。

  十年前,当自己的儿女要进大学时,我对他们说:“读书要为兴趣,不要为任何其它人而读。你们的成绩怎样我也是同样的爱,同样的喜欢。读书不要太认真,也不可强求,但假如你要有学问,你大约要有三年时间听不知音,食不知

  味,其它什幺事情也顾不了。”女儿大学毕业后,虽然成绩还可以,但对学问没有兴趣,不要再读下去。我当然不勉强。儿子呢?他要走爸爸的路,我更没有理由反对了。

  遥想加大当年,图书馆内有为研究生而设的、大约四十平方英尺的小房间,门有锁,可以独占。小房简陋,桌、椅、书架各一。重要的是这些小房间是在图书馆之内,自己要读的书不用借出,可把馆内任何书籍搬进小房内,离开时把

  门锁上,要读多久就读多久。同样重要的是,虽然图书馆有办公时间,但大门常开,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只要你不用馆员服务把书借出去,图书馆是没有关闭时间的。

  当年,虽然我在校外租了住所,但三年中我有一小半的时间是住在图书馆内的。我独占的小房内常备饼干、罐头汤、煮汤的发热针、睡眠与清洁的日用品。花了一点钱购买了一枝小灯,应有尽有,那就是我的学问小天地了。

  虽然我是念经济的,但读得苦闷之际,图书馆内的非经济读物,也就顺手搬来过瘾一下。去年底我写千禧回顾——《惊回首,感慨话千年》——那篇长文所用的中国史实,大部分是那时因为在苦学中要松弛一下而学到的。

  经济学呢?那当然是别有一番滋味了。老师艾智仁在课堂上说:下一课我们讨论失业。我就将图书馆内所有的关于失业的论着搬进自己在馆内的小房中,痛下心机。到了下一课,艾师问:“什幺是失业?”同学研究生鸦雀无声,我

  说:“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所有专家都胡说八道。”艾师很高兴,问我为什幺会是个“失业”专家。我如数家珍地从庇古到凯恩斯到森穆逊,不停地说下去,真的是博学多才了!

  同学们给我杀下马来,就向艾师投诉,说在大学图书馆内找不到关于“失业”的书籍。他们当然找不到,因为所有的“失业”书籍都被我不刻意地锁在图书馆内自己独占的小房间中。

  主修经济,我当年所学当然以经济为主,但在那学问的小天地中,我涉及的有历史、艺术、人类学、逻辑学、文学,还有什幺孙中山、毛泽东、马克思之类的。后来我曾经夸夸其谈,说自己可以在任何大学的几个学系内任教职。港大

  有一位同事,姓张名滔,其所学也是包罗万有,知得不比我深,但比我广。在我所认识的经济学大师中,包括佛利民、史德拉、高斯、戴维德、阿罗、艾智仁、贝加、赫舒拉发、巴塞尔……等人,他们对经济学外的学问,也很有两手。这

  证明这些人也曾经进入学问的天地了。

  人类的知识是个宝藏,像苏东坡所说的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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