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了这样一个主题思路,即历史文化中的知识分子处境和命运,似乎有某种惊人的巧合。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怨。”千百年来,这种情思就一直潜伏在许多知识分子和诗人的文辞中间,成为后人求诸心史的依凭。
身处“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的唐代大诗人李义山,历来被公认为旷世才子,“虚负凌云万丈才”就是他的心语,也是他赖以自负的依凭。《李商隐传》叙说的正是他“一生襟袍未曾开”的悲剧人生。义山先生生活在“唐祚将沦”的时代,一生遭际坎坷,正是所谓时代造就的一代诗人。无论是在恋情上还是在仕途上,诗人都绝少得意。十九岁的他以文才得到“牛党”令狐楚的赏识、推荐;二十五岁中进士,名闻于时,不久,令狐楚死后,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爱其才,以女妻之。由于王是“李党”首领,“牛党”人就骂他“背恩”、“无行”。很快“牛党”上台,李商隐便遭受到了一连串的打击,特别是在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中,本来是榜上有名的,但在复审时莫明其妙地被中书省除名,就这样潦倒至死。因而他的诗“隐词诡寄”、“深情绵邈”,不少诗婉曲晦涩,很是费解,成为后人研究争论的焦点。
义山二十六岁就写下了《安定城楼》这样关心现实政治的优秀诗篇,其特出的作品和才情垂范时人,并奠定他以后咏史诗和爱情(无题)诗中隐含的理想。然而,由于一生屈沉幕府,政治失望、仕途失志,慢慢地掩饰不了那种颓然自放的心情,“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更交织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末世哀音。这种才子型人格,表现在他的爱情诗中,亦另有寄托,如他在“牛李党争”中被“党籍”问题困扰得进退两难时,所作的《无题》诗。如果抛开诗的用意,单就诗歌本身而言,义山的情诗,甚至包括那些狎妓调情之作,其情感力量都是深入人心的。
作为才子的义山,不免带着理想主义,他既不想得罪“牛党”,也不愿讨好“李党”,就必然孤立于这种混乱的时势中,这在二千年来文学史中是罕见的,谁能料到,义山遗风竟在相距千年后的二十世纪初有了传承,传承者竟是鲁迅先生所关注的郁达夫,新文学革命的主将之一。
达夫的命运在二十世纪文学史中是最为奇倔的。他传世作品很多,主要以小说著名。他虽是创造社的旗帜,但却未见他的新诗,一般人不会喜欢、注意他的诗,因为这些诗多为难懂的旧体诗。达夫读诗很多,尤其是唐宋以来的名家诗。他也写过不少绝律,这一点,刘海粟先生在1985年写的《漫论郁达夫》一文中就有过评论:“在新文艺作家的队伍中,鲁迅、田汉而外,抗衡者寥寥。沫若兄才高气壮,新诗是一代巨匠,但说到旧体诗词,就深情和熟练而言,应当退避达夫三舍。这话我当着沫若兄的面也讲过,他只是点头而笑,心悦诚服。达夫无意做诗人,讲到他的文学成就,我认为诗词第一,散文第二,小说第三,评论文章第四。”其中他分咏唐宋以来七位名家的诗堪为代表。这七人便是李义山、温飞卿、杜樊川、陆剑南、元遗山、吴梅村、钱牧斋。这些人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才高、诗好、命运多舛,尤以李义山为最。对达夫来说,真可谓“相逢同是天涯客”了。
同是诗人,相隔千年的义山和达夫,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在达夫的日记里,也有深夜外出寻妓的记载;在他的诗作中,也有类似李义山的颓然惨沮;在他的生活中,同样有着爱情的苦闷和彷徨。但是,二人又不能简单地参比,后者远远地超出了前者。达夫是深受西洋现代文明熏陶过的一代知识分子,个性更为鲜明,人格更不受羁绊,我读到他的《毁家诗记》二十首(中有一词),其哀伤令人头寒足冰。特别是那首《贺新郎》的词,他这样写道:
忧患余生矣!纵齐倾钱塘湖水,奇羞难洗。欲返江东无面目,尾途中当死。耻说与,衡门墙茨。亲见桑中遗芍药,学青盲,假作痴聋耳。姑忍辱,毋多事。
匈奴未灭家何恃?且由他,莺莺燕燕,私欢弥子。留取吴钩拼大敌,宝剑岂能轻试?歼小丑,自然容易。别有戴天仇恨在,国倘亡,妻妾宁非妓?先逐寇,再驱雉。
并且注道:“许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敌寇来奸淫要强得多,并且大难当前,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在为我们的民族复仇!”这个中滋味还是让那些指责“达夫无行”的人来细细揣味吧。
这样一个深知民族大义,有着“猛虎舔创”精神的知识分子,几十年来,一直得不到真正的理解。生前,他身处风雨飘摇的时局当中,国破、家亡、妻辱、误解像四把尖刀,直指达夫的眉心。世俗道德观念的有色眼镜只注意到他的私生活,朋友欺他,同道损他。他真正的创作倒很少有人关注,甚至他当时的作品在读者中引起的巨大反响,也被指责为“卖淫文学”,归结为一群“荒淫颓废的现代中国人所欢迎”的结果。其中最不忍卒读的便是这位妄下断语、开“酷评”先河的苏雪林女士的一篇《郁达夫及其作品》。死后,五十多年来他的尸骨尚不知飘落何处之今天,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正在莫名其妙地逐渐消失。在近年来为数不多的一些评论文字中,不管论者如何公允客观,但都少不了加上这样一个“尾巴”:颓废,或者它的同义词。
多年以来,无论是文学史家、评论家或是一般的读者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不少真实的记忆:
郁达夫的侄子郁风:对于达夫悲剧性的一生及其贡献,还没有全面的定论。在读者的印象中……“颓废作家”这顶帽子看来是戴上的了。似乎从《沉沦》到《日记九种》到《毁家诗记》就是他的全部,最多再加上名士派的游记和旧诗。特别是对于他晚期去海外以后七年中的作品和作为,国内介绍得很少……(《一个真正的文人——三叔达夫》)
郑伯奇:抗战以来,文人的遭遇,达夫算是最惨的了。爱妻离异,老母遇难,长兄为伪组织所暗杀……
匡亚明:据我的观察,一般人所举出的理由,不足以证明他自身是一个颓废者。在小说里,他仅仅很忠实地表现了人们所不敢表现的生活的一面,而其实这一面往往是人们所共有的经验,不过程度略有差等而已……富有热情的他,在根源上还是有着冷静的识力的。他不会取巧,不愿投机,处处地方,都保持着相当的纯洁。
许钦文:原来小说的格局,有着“自传体”和“正传体”的分别。自传体的小说,证据是直接的,好像近在一边,容易领会,也容易博得读者的同情。……郁达夫先生,好像已经成了习惯,所做的小说,几乎没有一篇不是用自传体写成的。可是自传体并非“自叙传”……在自传体的小说上面所写的,虽然以“我”为中心,却不一定是作者自己实有的事情,往往由于凭空虚构,或者从别人的故事中“便化”过来。
夏衍:他(郁达夫)不拘小节,这是人所周知的;但是对于大节,他是宁死不屈的。
楼适夷:那时白色恐怖很严重,原先有些参加“左联”的人,有的躲开,有的还自己去国民党“投案”,声明脱离了。可这位“避席畏闻文字狱”的郁达夫,还是参加了自由大同盟,参加了民权保障同盟。
这些墨写的字迹,当然不会随着血写的史实而变白。但是在一个容易忘记痛苦、喜欢流言的民族,又不能不让人警醒。“底细不明,流言不少”,“谬托知己”的文学研究何时终结呢?
我看中外文学史上,“颓废”一词足以将任何一个文人打倒。在郁达夫身上,这个词不是出于敌对的一方,恰恰来自同一战壕。一方面是人们呼吁真诚,一方面则对真正拂开蒙蔽在人类自身的虚伪、回归灵魂的真诚又心有腹诽。果若达夫“无行”、“颓废”,我想,像军界老人蒋百里、陈公治等人就不会对他尊敬有加;特别是抗战期间,对于这位对抗日矢志不移的“战士”,就连当时的日军大将松井石根也对他礼让三分。而这恰恰成为达夫的“罪名”之一:“忠奸飘忽”(香港学者梁锡华语)。这一些在时人看来扑朔迷离的迹象,被人们都简化为一顶顶“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