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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师说到伤心处,贾奕心如万刀钻。
师师道:“恰去的那个人,也不是制置并安抚,也不是御史与平章。那人眉势教大!”贾奕道:“止不过王公驸马。”师师道:“也不是。”贾奕道:“更大如王公,只除是当朝帝主也。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肯慕一个匪人?”师师道:“怕你不信!”贾奕道:“更大如王公驸马,止不是宫中帝王。那官家与天为子,与万姓为王,行止处龙凤,出语后成敕,肯慕娼女?我不信!”师师道:“我交你信!”不多时,取过那交绡直系来,交贾奕看。贾奕觑了,认的是天子衣,一声长叹,忽然倒地。不知贾奕性命如何?
这贾奕为看了那天子龙凤之衣,想:“是天子在此行踏,我怎敢再踏这李氏之门:他动不动金瓜碎脑,是不是斧钺临身。我与师师两个胶漆之情正美,便似天淡淡云边鸾凤,水澄澄波里鸳鸯,平白涌出一条八爪金龙,把这一对鸳鸯儿拆散!”
李师师见贾奕气倒,则得傍前急救。须臾苏醒,便踏起来向著师师道前,俯伏在地,口称:“死罪!死罪!臣多有冒渎,望皇后娘娘宽恕!”师师道:“甚言语!他是天子,有一皇后、三夫人、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到晚后乘龙车凤辇,去三十六宫二十四苑闲游,有多少天仙玉女!况凤烛龙灯之下,严妆整扮,各排绮宴,笙箫细乐,都安排接驾,那般的受用,那肯顾我来?且是暂时间厌皇宫拘倦,误至于此。一欢去后,那肯长来宠我?你好不晓事也,直这般烦恼!”遂将生几盏儿淡酒来,与贾奕解闷。那贾奕那里吃?待吃下又长吁气。见笔砚在侧,用手拈起笔来,拂开花笺,便写作小词一章。词寄《南乡子》:
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类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执手兰房恣意。
一夜说盟言,满掬沉檀喷瑞烟。报道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交绡当宿钱。
师师见了大惊,顺手将这曲儿收放妆盒内。贾奕道:“我从今后再不敢踏上你门儿来。咱两个瓶坠簪折,恩断义绝!”
日色渐晡,女奴来报:“兀的夜来那高平章到来也!”师师闻之,著忙催贾奕交去不迭。说未罢,高平章早入来,贾奕不能躲。高俅见大怒,遂令左右将贾奕执了,使交送大理寺狱中去。贾奕正是:
才离阴府恓惶难,又值天罗地网灾。
看贾奕怎结束?却有李妈妈急忙前来,上告平章:“这人是师师的一个哥哥,在西京洛阳住。多年不相见,来几日,也不曾为洗尘,今日办了几杯淡酒,与洗泥则个。恰限今日专等天子来,那里敢接别人,交人道甚来?”高俅见婆子苦苦告说,遂放了贾奕。贾奕得脱便去。
贾奕去了,天子来到。师师接著,问:“陛下缘何来晚?”徽宗道:“朕恐街市小民认的,看相不好,故来迟也。”
休说置酒开筵,且说二人归房,师师先寝。天子倚着懒架儿暂歇坐间,忽见妆盒中一纸文书。用手取来看时,却是小词一首。末后一句道:“留下交绡当宿钱。”天子看了,其中讥讽敢破国丧家,天子是甚般聪俊,何事不理会?不觉微哂。师师佯做睡著,心中暗想,天子必不行怒;终是宠爱师师,惟记于心腹,将小词收了,因而睡到天明。自此之后,朝去暮来,相近两个月,恩爱愈深,不能相舍。
且休说天子与师师欢乐,却说贾奕这痴呆汉,自七月初八日别了师师,近两个月不曾相见。这贾奕昼忘飧,夜忘寝,禁不得这般愁闷,直瘦得肌肤如削。遂歌曰:
“愁愁复愁愁,意气难留。情脉思悠悠。江淹足恨,宋玉悲秋。西风穿破牖,明月照南楼。易得两眉旧恨,难忘满眼新愁。算来天下人烦恼,都来最在我心头!”
正愁烦恼间,左右报曰:“有陈州通判宋邦杰,见在门首,要见都巡。”贾奕闻之,急令请至。通判入门,贾奕降阶接上厅,分尊卑坐。须臾,茶饭罢,通判问曰:“都巡多时不相见,怎直恁消瘦如此,为甚?”贾奕见问,不免具说实情,为今上官家占了李师师之情事,说了一遍。通判闻之道:“咱两个从来相知。你是个聪明人,何为因一个匪人,将功名富贵废了?何痴迷之甚?岂不令人耻笑?”贾奕曰:“天子贵为一人,尚恋师师之色;况劣弟乃一愚夫乎?”通判见贾奕执迷京省,遂言曰:“尊兄但放心。我有姑夫曹辅,见做谏议大夫,若知必谏,官里不敢私行。恁时,交你两口儿完聚如何?”贾奕闻之大喜,遂言曰:“若哥哥交谏议谏了官里不恋师师,深谢哥哥!”通判道:“弟兄心何必如此。”言罢,二人自别。
且休说贾奕,只说宋邦杰见了姑夫曹辅,说徽宗夜夜宿平康匪妓之家。话且提过,只说官里当日设朝。诗曰:
鸭·(厷旁鸟)催明不让鸡,上阳初觉晓光辉。
麾幢雉扇祥烟里,帝坐龙床垂玉圭。
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天子方才坐定,见一大臣急离班部,前进金阶,紫袍·(竹头敕)地,象简当胸,却是谏官曹辅进表。谏个甚事?
只因几句闲言语,若得一场灾祸来。
那曹辅知道主上有微行宵娼之事,自思身为正言,主上有失德,不行直谏,则是旷职。孟子有云:“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便是触犯天颜也。只得修表一道谏其君,幸而见听,则为尽言官之责;万一不从,便身膏鼎镬,亦得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乃进表文云:
“臣曹辅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表言于皇帝陛下。臣闻圣人犹天也。天以一元之气运于上,故四时之行,百物之生,雨露所以见发生之仁,雷霆所以彰肃杀之义。君以元默之道拱于上,故大臣之辅,百官之职,恩泽所以昭褒劝之恩,刑罚所以示惩罚之勇。天之道不可测,圣人之威其可亵乎?古语有云:‘万夫之帅,深坐于油幢;千金之子,不斗于盗贼。’何则?所守者严,不为轻者贱者而轻其身也。臣近睹邪傅臣某有谢表,谓陛下轻车小辇,七临私第。臣以为陛下之春臣京为不薄矣;然而陛下万金之躯,是列圣之遣体也,陛下纵不自惜,独不为祖宗惜乎?陛下一举动之重轻,是万姓休戚之所寄,陛下纵不自爱,独不为生灵念乎?近闻有贼臣高俅、贼臣杨戬,乃市井无籍小人,一旦遭遇圣恩,巧进佞谀,簧蛊圣听,轻屑万乘之尊严,下游民间之坊市,宿于娼馆,事迹显然,虽欲掩人之耳目,不可得也。且娼优下贱,缙绅之士稍知礼义者尚不过其门;陛下贵为天子,深居九重,居则左史右言,动则生警入跸,听信匹夫之谗邪,宠幸下贱之泼妓,使天下闻之,史官书之,毕曰:‘易服微行,宿于某娼之家,自陛下始。’贻笑万代,陛下可不自谨乎?度贼臣初意,必借艺祖皇帝夜幸赵普私第之事,以蛊惑圣听。独不念艺祖皇帝创业之初,每思一榻之外岂容他人鼾睡,所以焦心劳思,出与大臣谋进取天下之策,非为私行也,非为荒淫也。臣所愿陛下赫然睿断,将贼高俅、杨戬窜逐于外,亲近端人正士,改过迁善,思艺祖皇帝创造之艰难,述列圣守成之先志,保重圣躬,杜绝游幸,祖宗之望也,社稷之幸也,生灵之福也。臣自知冒渎天威,自分身膏斧钺,但使陛下幸听臣愚之谏,则臣虽死犹生也。伏取进止!宣和七年九月 日,具位臣曹辅表上。”
徽宗当初微行之时,自道外人不知,及览曹辅所奏,自觉惭愧,特降敕将曹正言赴都堂问状。
余深问曹辅道:“您小官何得僭言朝廷大事?”辅正色叱之曰:“大臣不言,故小官言之!”余深问:“主上深居九重,小官何以知其微行动息?”辅引蔡京“轻车小辇”之语为证。那时王黼正与蔡京不和,欲因此事中害蔡京,奏知徽宗,将曹辅罢了正言,编管郴州居住。
有谏议大夫张天觉续奏云:“曹辅心在爱君,言甚鲠直。陛下不能优容,远加窜逐。倘陛下文过遂非,再信谗言,微游妓馆,则忠言结舌,不闻于上,万一有奸邪叵测之情,陛下悔之晚矣!”徽宗与张天觉道:“赖卿忠嘉,得闻傥论,吾知过矣,行将改之。”天觉回奏:“陛下倘信微臣之言。痛改前非,则如宣王因庭燎之箴而勤政,汉武悔轮召之失而罢兵,宗社之幸也。《书》曰:‘惟狂克念作圣,惟圣罔念作狂。’圣狂这分,顾陛下念与不念如何耳!”
徽宗退朝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