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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去解释人性。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把复杂的人性简单化。而昆德拉则认为,政治与文化不能截然分开,在政治生活中能找到的,在我们的文化生活中也能找到,“一个特定的历史状态便是一个人类学的实验室”。然而,这场分歧看上去并不像是在争论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如我们所知,昆德拉一贯反对文学与政治走得太近,提倡一种具有游戏精神的写作,而布罗茨基继承的俄罗斯古典传统,反倒是常常模糊文学与政治的界限,主张用文学来表现社会主题。他们的分歧,其实是围绕着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价,表现出两种不同的文学倾向,昆德拉看重理性,布罗茨基则看重情感。
这两种不同的文学倾向由来已久。早在十八世纪,席勒就已经区分了素朴与感伤两类诗人,素朴的诗人不为实际生活所困扰,不在艺术中去寻求个人拯救,感伤的诗人则反是。不过,在席勒那里,其间的差异更多还是出自个人秉赋,到了昆德拉与布罗茨基,这两种不同文学倾向却上升为东西方文化的根本差异,那就是,西方人是理性的,俄罗斯人则是情感的。而当他们坚持这种理性与情感的二分法,并以历史作为论据来维护自己的文学倾向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双重的误解。昆德拉误解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布罗茨基又误解了昆德拉。
然而,在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等俄罗斯作家看来,苏联奉行的历史必然论、计划经济,以及社会的严密组织和控制、权力斗争的功利主义等等,全都是西方科学和理性的结果。十九世纪,俄罗斯知识界开始接受西欧思想,尤其是深受德国黑格尔一派哲学的影响,相信世界历史是一个合目的的过程,人类可以借此规律的掌握,建立一个普遍理性的和谐社会,而个人在普遍理性面前只有顺从。这种理性产生了两个结果:人既是人的目的,又是历史的工具。西方主义者别林斯基就曾一语道破这种理性的历史奥秘:“我开始这样来爱人类,为了使人类的极小部分成为幸福的人,我认为要用火与剑消灭其余的人。”尽管俄罗斯没有西欧文艺复兴意义上的人文主义,但却有着东正教强烈的人性意识。正义感与同情心使他们憎恨农奴制和专制君主制,接受了西欧的无神论和解放理性。
俄罗斯精神的实质是拯救与不朽,是对苦难的敏感和对自由的热爱。这一问题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对的“真正的俄罗斯问题”。但是,像他那样坚持不朽与自由的观念,不会产生古拉格群岛。真正导致这种残酷的是正义的激情,而不是自由的激情,是别林斯基的历史理性,而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情感。而且,恰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刻而痛苦地预见了一个热爱自由的民族是如何放弃自由的历史心理过程。
作为俄罗斯精神的代表,无论是西方哲学家还是白银时代的俄国思想家,都视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一不可调和的矛盾结合体。布罗茨基所说“情感的等级”,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理解这位作家的新视角,那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反映的信仰与功利、情感与理性、善与恶的冲突,并不是他个人的内心冲突,而是俄罗斯道德情感对西方理性激情的反抗。作家早年曾出于对平等的追求,信仰西方的社会主义,由于当众朗诵别林斯基致果戈理的信,被判流放十年,后来他转向俄罗斯东正教,起而反抗人的自我崇拜,指出理性是恶的根源。在《群魔》中,那些“富有侵略性”的革命者都是崇尚理性的,他们“仅仅根据科学和理性的原则”,试图通过暴力建立起一个新社会。但是,“理性从来也不能确定善与恶”,它只追求目的而不择手段,从而导致情感的崩溃和疯狂,并威胁到自由。探讨自由与正义之间的平衡正是这部小说的核心,别尔嘉耶夫指出,作家在小说中提出“人神”(人的神化)和“神人”(神的人化)的概念,前者通向自由的否定,后者通向自由的确认。通过宗教的人道主义化,陀思妥耶夫斯基重新发现了关于人、正义和自由的新学说。人不是罪人,但也不是最高目的,人是人性和神性的结合,这样就既保证了正义(平等),也避免了因正义而取消自由。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张,应该在宗教和道德的基础上去改造生活,实现社会正义。
如此看来,作家的思想本身并不矛盾,是其复调对话叙事使他的思想显得矛盾。按照巴赫金的出色分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又不相融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它“联系着一种新的艺术见解,即不把主人公的思想等同于作家本人的思想,而是把它作为现实生活中实际存在的声音表现出来”。不同主人公的主体性和作者的主体性往往既是对立的,又是独立的,他们的观念被作家客观和深刻地表达出来(甚至往往比观念的实际发明者展示得更彻底),这使得熟悉独白式叙事的论者常常产生误解,以为书中主人公的观点都是作者的观点,并以二律背反来解释这种矛盾。比如,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其巨著《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就有一段宗教大法官的寓言,其中最深刻地表达了作家关于正义和自由的学说,但由于误读,加之大法官与基督的“对话”又是通过独白来进行的,就连弗洛伊德、别尔嘉耶夫这样的智者都认为,宗教大法官代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而没有意识到“他仍然是一个不等同于作家立场的独立的声音”。
实际上,宗教大法官正是理性的化身,他的最高理想是以耶稣的名义,在世上建立一个“和谐一致的蚁窝”,一劳永逸地解除人间的苦难,为此必须拿起恺撒的剑,并剥夺人民的自由。在恺撒的世界里,面包和自由不能兼得,面包是人的基本追求,而自由只是天上的价值,它的存在将危害平等和正义,要在地上建立幸福平等的天堂,使人人都拥有面包,人民就必须向统治者让渡自由,压制自由正是为了使人们幸福。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舍弃自由意味着痛苦的减轻。自由不仅不能当面包吃,甚至还是一个无力承受的负担。他们无法理解自由,无法独自承担自己的命运,即使他们后来发现,统治者并没有将石头变成面包,只是把人民的面包抢下来又分给他们,他们也会充满感激,并认为这就是自由。正如大法官对基督所说:“这些人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他们完全自由,而实际上他们自己把他们的自由交给我们,驯顺地把它放在我们的脚前。”
从大法官的话里可以看出,基督代表的是自由的信仰,其中也寄托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那就是,在上帝的世界里,自由(人的神性)高于平等(人的人性),它会抬高人的精神,但自由只是一种价值,一种爱,一种责任,与功利无关,自由的形上根据是上帝和灵魂不死。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记》里曾指出:“灵魂不死的观念乃是生命的本身。”自由的爱便是建立在这一“更高的理念”上,而不是宇宙和谐的理性法则上。作者借书中伊凡的话说,如果没有灵魂不死,“也将没有所谓不道德,一切都是可以做的”。然而,用剑实现的自由就是不自由,强制的幸福就是不幸福,“因为最高的和谐并不是眼泪”。所以,自由的信仰拒绝许诺地上的幸福和面包,也拒绝展现旷野的奇迹、神秘和权威,以换取人民的拥护。人必须自己对自己负责,凭着心灵对善恶做出自由选择,选择是痛苦的,但你必须去做,并在追求自由中体验到人的全部尊严。
从理性的角度看,大法官的话是深刻而合理的,但从道德的角度看,他的话却充满了对人的蔑视。整个“对话”过程中,基督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最后,这位重返人间的囚犯走到大法官面前,吻了吻他,然后就消失在黑暗的大街上。很少有人注意到这其中的寓意:第一,大法官已经把基督的真实想法全部说了出来;第二,基督要人类自己作出自由选择;第三,大法官关于人害怕自由的话语雄辩有力,基督意识到人类将会再次入魅,因为要是没有了上帝和灵魂不死,理性就一定是对的,自由就一定低于平等,人类只能通过苦难去重新体验上帝的存在和自由的宝贵。这,就是基督默默无言的原因。难道他的最后一吻不是包含了巨大的同情吗?
按照一般观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转变是由于他的西伯利亚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