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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街上,只见路旁的行人纷纷恭敬地立定,向他们脱帽鞠躬。原来当地居民以衣貌取人,误认为中国来了一队传教士——也就是中国人眼里“披着宗教外衣进行精神侵略的帝国主义分子”……
所谓“精神侵略”论,并不是二十世纪中国的发明。早在一八七○年闹“天津教案”,民间就怀疑这帮洋和尚、洋尼姑来我们中国的目的,大抵不过非偷即抢、非淫即盗、非拐即骗。看到外国教会堂而皇之办学校、办医院、办育婴堂,非常惊奇之余,还有点怪不舒服。总觉得其中必包藏祸心,不由得一哄而起,给他一顿“打砸抢”。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在人家的炮舰弹压下道歉赔款。又正好引为“国耻”,一并记在西方列强的账上。
中国的和尚尼姑,是从不办什么学校、医院的,更别说孤儿院和育婴堂了。近年来国内几所著名的寺庙办“佛学院”,也只是为少数出家人开设的读经班,与民间百姓无缘。人一出家,六根剃净,万念皆空,哪还管得那许多其目的本不过是为着争名于朝的教育问题。办医院给人治病也显然是多余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既然人的身体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一切病灾包括不可一世的癌症与艾滋之类也就无所寄附,没什么可怕的了。所以古往今来的和尚好像只有一个肯到处给人治病的,那就是济公。他喝酒吃肉,挤眉弄眼挖耳捉虱搓脚,行为本就出格。用的方子,听说都叫人恶心丧胆,不堪究其根底。
道家倒是有一点悬壶济世的意思。但似乎更专精老年营养学(炼丹)与生殖工程(房中术)。其余无论什么病总离不了一把香灰和一张画符,或者设坛扶乩地念咒,披发仗剑地捉鬼;并且都是个体户开业,各自躲在密屋根据祖传秘方炮制些膏丹丸散,因此谁都搞不清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与中国的出家人相比,西式教会则显得俗气多啦,很入世。洋和尚们的教堂,大都建在人多眼杂的闹市,或居民密集的社区,你来我往非常方便,让大家都有个均等的机会与上帝对话。中国和尚的庙,多半筑在山上,远离尘世烦嚣,以免闲人跑来破坏了寺院的清规与清静。自古名山僧占多,除了山西五台、四川峨嵋、安徽九华、浙江普陀这四大庙宇林立的佛山,其他凡景致好一点的山上,都少不得要以寺院的香火来炫耀其人文背景。道士们也不甘示弱,见缝插针,战果亦颇可观。较为集中的有湖北武当、山东泰山和崂山。占住名山,横空出世,那种俯瞰芸芸众生的清高得意亦在所难免。
佛教和道教的教义是哲学,高深玄妙;天主教和基督教的教义是伦理学,明白浅显。哲学家喜欢关在僻静的地方冥思苦想,修行在个人,不大作宣传讲解。“道可道,非常道”,讲了反正你也听不懂。偶尔与三两私交甚好的同行“参玄”,也只着只言片语,指东说西,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先言他物然后引起所咏之词”,让对方隔云隔雾地去猜、似醒非醒地去悟,美其名曰“东方神秘主义”。伦理学家则善于跟民众打成一片,逮着个机会便滔滔不绝地说教。用尽可能人人都懂的比方和人人都听得烂熟的童话故事,试图把一切都讲清楚,透明度高得很。因为太玄妙的缘故,中国和尚十个有九个对经文不求甚解,根本不知自己念的是啥意思。为表示没有虚度年华,往往只好唱以高声,伴以打击乐(木鱼),虚张声势。西方的教士习惯轻读或默诵,作消化状,留着精神去拯救人类。
东西方的神灵却恰恰相反。西方的上帝高高在上,看不见摸不着,来无踪去无影,更别说直接聆听他的指示了。他的福音要通过大量的使者来传达,弄得教士们终日忙忙碌碌,不能宁静以致远。中国的如来佛却很具体,塑造得方头大耳、慈眉善目、白白胖胖,颇像民间福大命大钱大的财主。其余的菩萨、阿罗汉、金刚、伽蓝等等,也一个个各具性格,每人身后都有些传奇的轶事和掌故。尤其供在如来佛身后的观音菩萨,神气清爽、仪态万方,分明是个令人敬而不惧、亲而不狎的“大姐,保姆”,并无一丝马列主义老太太的罗里巴嗦、盛气凌人。关于她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故事多到难以计数。人民由是推举她为职掌生育和应付灾害的神,相当于“危机对策本部”部长兼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由于她有求必应、通情达理、不给求愿者以眼色和事必躬亲的公仆品质,使她得以与我佛如来分庭抗礼背向而坐,膝下的香火常常更盛。
上帝只有一个。他就是神,神就是他。此外谁都微不足道。就连他的儿子耶稣也未见得法力无边,照如今的眼光顶多有点特异功能罢了,不但要借助凡胎下世,最后仍躲不过被人血淋淋地钉死。圣母马利亚,虽然亦不乏观世音的雍容气度和端庄容貌,又有“感应受胎”的灵性与功劳,甚至多年被供在教堂正中接受顶礼膜拜与讴歌赞颂,仍然是人不是神,半点法力都没有。她似乎是仅以爱心,而不是以强大的军事实力来征服世界的。经济她也搞得不太好,穷得只能把上帝的儿子生在马槽里,不像观世音,兜里的宝瓶玉器、西海珍珠、南非钻石以及景泰蓝、唐三彩,一把一把掏出来令人目不暇接。丈夫约瑟又只是个木匠,一生默默无闻,不但没借妻子的裙带关系从上帝那里走一点后门改善改善处境,反倒受尽磨难过早去世。
中国的神却多到仿佛是“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佛门道家的寺、庙、宫、观里供的神像,身重影叠,开出来起码可以组成一个特种部队加强营。且个个神通广大武艺高强,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无不视如等闲。其他党派的神也不少,玉皇大帝就是一个,他大概属于君主立宪派。阎罗王介乎神与鬼之间,总管牛头马面母夜叉,是地下黑社会的教父。另外还有各界代表及地方势力,如四海龙王、雷公电母、灶公菩萨乃至城隍土地之类。他们每人头上一方天,摆出一副多元政治的架势,本应该相互尊重,讲究一定的游戏规则。然而一斗起法来就顾不那么多了,凶神恶煞、面目狰狞、恃强凌弱、大打出手,让人看了只觉得政治的可怕,觉得神与鬼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凭心而论有些鬼比许多神还耐看和受用,还讲一点人道主义。
上帝是万物之源。上帝根据自己的形像创造了人。中国的神则都是人变的。释伽牟尼、太上老君、玉皇王母,无一不来自人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出身无论贵贱,性别不分男女,只要修炼到家,都可以飘然成仙,享尽以前做人享受不到的特权。如民间津津乐道的“八仙”,便来自从皇亲国戚到街头乞丐、从家庭妇女到幼稚儿童、从知识分子到残疾人等不同阶级。杀人如麻的凶犯也能够修成正果,而且更有捷径可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但不再追究罪责,反而比常人晋升快。即使是畜牲一类的东西,什么飞禽走兽、乌龟王八兔子贼、虾蟹虫鱼癞蛤蟆只要曾在某位佛陀或菩萨“身边长期工作过”,蹲在莲池旁或藏在瓦缝里偷听得到点真传,亦可自悟炼成精怪。名份上虽还不是“神仙”,本事可能比一般神仙大得多。如果再顺手拐一两件真迹法宝揣在怀里,那就连级别很高的真神都得被镇住,不是它的对手。
机会看上去多,然真正能成为其中一员的毕竟少之又少。原因是修炼的过程拉得太长,其间戒律又严,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言、不准听流行歌曲跳迪斯科、不许性交等等。这样违反人性地苦苦打熬,还得国泰民安不遇上天灾人祸,数百上千年如一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方能脱去肉眼凡胎,修成正果。一般人哪有这份闲功与耐心?好容易捱上了神位的,又都享不尽的琼浆玉液、楼台亭阁、娈童美女,终日无事只须下下围棋搓搓麻将打打桥牌,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什么时候心血来潮俯察一下民间疾苦,也无非动动嘴巴使使眼色,根本用不着劳形伤体,所以个个身子骨硬朗得很,岂止“寿比南山”,简直都是“老不死”,腾不出位置接纳新神。
中国的庙无一不神满为患,机构重迭、臃肿。这个殿那个殿,里三层外三层。走进去一看,开常委扩大会一样济济一堂,烟雾腾腾。留给人的活动空间却逼仄得转身都要小心,顶多只够放三五个蒲团让你到此下跪。刚看清这尊神的脸色,又发现那尊神的脸色不对劲;刚拜完那位菩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