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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室主任祖德明在会后总结文章中,也声称摩尔根学派最近“渐渐觉察到细胞质特别是环境条件对于遗传的巨大作用,从而初步解开了染色体基因学说的束缚”。看来这个中国遗传研究的权威机构(当时遗传研究所还未成立)就没有一个遗传学家!
对于这些在现在看来极其可笑甚至可以说相当无耻的论调,当时的遗传学家们又是怎么反应的呢?除了李竞雄教授敢于针锋相对地、极其正确地指出米丘林学派“抹煞了一百多年来生物科学发展的事实,而回到一百多年前去了”,其他遗传学家都采取了一种回避、退让、调和的态度。北京大学生物系教授李汝祺跟他的“师弟”、复旦大学生物系教授谈家祯说要“走中间路线”,会上走中间路线的人的确不少,像“孟德尔和米丘林学派都有片面性,应该截长补短,互相补充,融合起来,希望我们遗传学成为一门创造性的科学”(浙江农学院教授陆星垣的发言)之类的骑墙说法出自几乎每个发言者的口中,若不查其师承,难以认定他们是遗传学家还是米丘林主义者。如果说这是碍于情面不好当面发生冲突,那么会后的总结文章也一样试图调和。谈家祯教授会后在《人民日报》上撰文说:“我认为米丘林提出的定向培育理论,标志着人类控制和改造生物类型的崇高愿望,可能把遗传学、甚至整个生物学的发展方向提到更高的阶段。”“从摩尔根学派最近开展的有关细胞质遗产和微生物定向变异的初步研究成果来看,摩尔根学派不是同米丘林学说的基本精神没有一点共同的基础的”。等于是认同了米丘林主义者的“先进”谰言了。山东大学生物系教授方宗熙会后在《生物学通报》上一面指出摩尔根主义“成为现代生物学的极其重要的知识,成为现代生物学的基本理论。因此,现代遗传学的研究应该以它为基础”。一面又赞扬“米丘林学说所强调的定向改造遗传性使生物更好地为人类服务的方向,是生物学发展的一个新方向,这样的方向符合于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也符合于科学发展的前途”。也一样是承认“米丘林生物学”之“新”。
其实当局的既定政策,就是在“百家争鸣”的口号下让两家和平共处。中国科学院生物学地学部副主任童第周在致开幕词时,已指出“苏联的科学精神”和“米丘林学说”是碰不得的:“在学习苏联的先进科学中还不能很好地领会苏联的科学精神”、“几年来我们虽然学习了米丘林学说,因为体会不深,在研究上和教育上主要根据李森科学说来进行工作和教导学生”,而这次会议的用意,就是要解决“过去摩尔根学说被批判了,不敢介绍;现在李森科学说也被批判了,更觉得无所适从”的尴尬。中宣部科学处处长于光远随后发言,为整个会议定下了基调:“遗传学的两个学派应该互相学习,互相补充。”会议的目的,看来是达到了。按照童第周先生在闭幕词中所言,这次座谈会一致认为:“摩尔根学说的研究和米丘林学说的研究,都应当发展,都应当扩大它们的领域。本着提高我国科学技术水平,十二年内达到国际标准的共同目标,各学派之间互相学习,互相批评,这对于遗传学的发展,不但没有妨碍,相反地将会起很大的作用。”像李竞雄教授这样的“极端”分子的不平之鸣,也就只是整个会议中个别的不和谐声音。《人民日报》在会后发的报道《一个成功的学术会议》批评这些“极端”分子说:
“有个别摩尔根学派的科学家,曾经要求会议作出我们遗传学应该按照摩尔根学派方向发展的结论,认为只有采用摩尔根主义的方法才能在十二年内赶上遗传学的国际水平;认为在高等学校中应该只讲授摩尔根学派的细胞遗传学等。这些看法,受到其他科学家,包括一些摩尔根学派科学家的反对,他们认为这是和‘百家争鸣’的精神不符的,是和实际情况不符的。”
今天读到这些话,只有让人感到悲哀。当局的如意算盘,是觉得遗传学和米丘林主义各说对了一半真理,科学的发展会使它们统一起来。但这种美妙的情景在科学史上极其罕见。历史早已证明,正确的恰恰是那些和“百家争鸣”的精神不符的个别的遗传学家。我忍不住要设想:假设会议能够做出按照摩尔根学派方向发展的结论,而不是浪费宝贵的科研资源支持、纵容一个真正反动的(无视一百多年来生物学的发展)、唯心主义的(否认遗传的物质基础)伪科学流派;假设中学、高等学校从此只讲授遗传学,而不是同时讲授米丘林主义误人子弟……今天中国的遗传学水平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可惜历史无法假设,而今天中国遗传学与国际水平的差距,大约也还是十二年。
这种“百家争鸣”一直持续了下去,六十年代遗传密码的破译、七十年代克隆技术的发明都没能结束这种局面。到了八十年代,遗传学已进入分子时代达三十年之久,被定为“米丘林生物学”研究基地的四川大学生物系还出了一本《米丘林遗传学》的教科书。当我无意中在中国科技大学的图书馆阅览室浏览到这本书的时候,其感觉,就像是在一堆高科技产品中突然见到了一件古董。
三
美国伟大的遗传学家、诱发突变的发现者穆勒在三十年代时曾经应瓦维洛夫的邀请到苏联工作过几年。他们希望能够并肩对抗正在崛起的米丘林主义。穆勒参加了一九三六年的列宁全苏农学院会议,在会上做了最激烈的发言,指控李森科及其同党是打着辩证唯物主义旗号的唯心主义者。他将遗传学和米丘林主义的对抗,比作是医学和巫术、天文学和占星术的对抗。第二年,穆勒灰溜溜地离开了苏联。在一个极权政府决定全力支持伪科学的时候,科学只有一败涂地,科学家的肉体甚至因此被消灭。
虽然在青岛会议之后,中国的决策者没有采取像苏联政权那样极端的做法,但是“百家争鸣”的号召,在允许遗传学教学和研究的同时,也保护、支持了米丘林主义伪科学的教学和研究。如果没有政治的干预、支持,这种毫无事实依据的伪科学教学和研究根本不可能维持下去。在西方国家,米丘林主义从来就没有市场,而只被视为笑柄。
中国的科学家并非对科学方法没有清醒的认识,但是他们只能与政府的既定政策保持一致。李汝祺教授在青岛会议上就指出:“科学的标准和对科学的态度,一方面决定于科学的事实,同时亦决定于逻辑。”对米丘林主义者不顾科学事实,不符逻辑的思维,有相当尖锐的批评。但是他在一九五七年四月二十九日《光明日报》上发表《从遗传学谈百家争鸣》的文章,为了“百家争鸣”的局面,仍不得不承认米丘林主义的价值,想象“不久的将来,通过具体的研究工作,遗传学中目前存在的两个学派,会逐渐融合为一”。毛泽东命令《人民日报》转载这篇文章,并给加上了新的题目《发展科学的必由之路》,从此就有了一个论断,叫做“百家争鸣是发展科学的必由之路”。青岛会议记录在一九八五年出版时,书名就叫做《百家争鸣——发展科学的必由之路》。
如果我们按官方的定义,将“百家”理解为不同的派别,那么科学的发展,并不是必然要经由百家争鸣。对还没有定论的科学问题,固然免不了会有两家、多家的争鸣,但对已有定论的科学问题,一家独鸣也属正常。在五十年代,对遗传学的一些基本问题,早已有了定论,若无政府的干预,本来就应该只有摩尔根学派的一家独鸣。米丘林主义乃是政府人为树立的伪科学学派,本无争鸣的资格。如果我们将“百家”理解为个人,那么也绝不是人人都有在科学问题上争鸣的资格。想到科学领域争鸣,首先要遵循科学的标准,使用共同的科学语言。用穆勒的比喻,即是不能用巫术的语言到医学、用占星术的语言到天文学争鸣。片面地强调百家争鸣,就有可能为伪科学开方便之门。实际上“百家争鸣”到今天仍然是伪科学者试图插足科学领域的一大借口。
对科学研究横加政治迫害是一种犯罪,对伪科学研究加以政治支持也是错误的。如果非要为发展科学找一条必由之路的话,那就是:让科学按自己的规则,独立、自主地发展。
(Marx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A Critical History;by HelenaSheehan; Humanities Press Internation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