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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梁著《清代学术概论》)
本来嘛!任何学说思想,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是相袭相承,前后思想家,慢慢地发展出来的。有为思想的来源虽出自廖平,但是他学问比廖大;悟解力也超过廖平,甚至龚、魏诸氏。其影响力亦远大于上近诸子。因此我们如要肯定一位清末民初也就是现代今文学的宗师,那就非南海莫属了。
——这是康有为在现代中国学术界的地位。
“长”于“素”王,“超回”“驾孟”
今文经学既然是指导康有为搞维新变法的意蒂牢结,因此我们在列举有为变法的实际行动之前,最好把为幼稚西学所渗透的康氏今文学的要义,再约略提纲挈领一下。梁启超说得好:“戊戌维新,虽时日极短,现效极少,而实二十世纪新中国史开宗明义第一章也。”(语见《康有为传》,载《饮冰室文集》)真的,我们如不把“开宗明义”的“戊戌变法”的“意蒂牢结”先搞明白,以后接着而来的“辛亥革命”、“五四运动”、“联俄容共”、“法西斯运动”、“解放运动”、“反右大跃进”、“文革”乃至今日的“开放与民运”,都不容易说清楚。因为它们都发生在同一条三峡里,只是各自有其不同的阶段罢了。——我们要把三峡看成一个整体的地理单位。各阶段的连锁反应,(让我套一句时髦名词)也就是一种分不开的“辩证发展”而已。
康氏今文经的第一要义盖为他自吹的为往圣继绝学。康氏认为东方文明的正统是儒教;儒教的正统是今文学,而今文学自东汉以后,二千年来都为“伪经”所篡夺。所幸天不亡中国,如今又出了个康圣人来恢复圣教真义,来以夷制夷。康氏对他这种继绝学的自信心,已发展到入魔的程度。在万木草堂时代,有为竟自号“康长素”。“长素”者,“长”于“素”王也。孔圣人哪能比得上“康圣人”呢?康有为不但自封为今日的亲王,他的五位及门弟子也各有逾越孔门“十哲”的名号。试列如后:
陈子秋号“超回”——超越颜回也。
梁启超号“轶赐”——轶义为超卓。启超超过子贡也。
麦孟华号“驾孟”——骑在孟子头土也。
曹泰号“越伋”——孔伋(子思)何能与曹某相比也。
韩文举号“乘参”——把曾子当马骑也。
这个康门五哲之名(见冯自由《革命逸史》)如果真是康圣人自己取的,他的自大狂也可想见了。所以梁启超说康“先生最富于自信力之人也。其所执主义,无论何人不能动摇之。于学术亦然;于治事亦然。不肯迁就主义以徇事物,而每镕取事物以佐其主义。常有六经皆我注脚、群山皆其仆从之概。”(见同上)
“最高领导”都是独夫
乍闻之下,我们会觉得康有为害了自大狂。其实非也。这是我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通病。传统儒生治学有了自信心,往往就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自大心理——一种舍我其谁的个人英雄主义。我们中国知识分子几乎全是个人英雄的“单干户”和“个体户”。他们真要“在位”,中了头奖,当了个“总统”、“主席”、“大元帅”、“最高领导”等等,未有不是“独夫”的。得不了奖,齑志以殁的,也不甘心与草木同朽。他们还是要以“帝王师”自诏。大家都有“舍我其谁”的抱负;谁也不会想到“以天下为‘公’任”。顾炎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孙文说“天下为公”;毛泽东说“为人民服务”。这些话其实也都是一种“舍我其谁”的隽语名言。最近才去世,有“中国脊梁”之誉的梁漱溟先生,便是一位标准的“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儒生。不幸他这“舍我其谁”的脊梁,却碰到一个“唯我独尊”的脑袋,所以漱老就被骂得名满天下了。再反看过去四十年,避秦海外的所谓“三圣七贤”诸大师,和大师的弟子们,哪一个又不是超回驾孟,以“脊梁”自任呢?只是没有这天赐良缘,在金殿挨骂就是了。事实上这些大师和他们的弟子们,也确有其“治国平天下”之才,只是时代下同了。他们乃至那些总统主席们如早生二百年,都不失为明君贤相。因为在那个时期,当明君、作贤相,自有其固定的框框可循。这框框是数千年亿万劳碌子民,和数不清的明君贤相,智慧与经验慢慢累积起来的。明君贤相们,只要笃守框框,按理出牌,再读他“半部《论语》”,也就可以马马虎虎地治国平天下了。不幸他们却生在我辈这个受西方“文化侵略”(中山语)和“文化污染”(小平语)的时代,要来搞个张文襄公的“五知”(见《劝学篇》),可就不那么简单了。“五知”者:
一、知耻——耻不如日本……
二、知惧——惧为印度、惧为埃及……
三、知变——不变其习、不能变法……
四、知要——西艺非要、西政为要……(小平应三复此言!)
五、知本——在海外不忘国,见异俗不忘亲,多智巧不忘圣……
张之洞这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高论,用句目前的新名词来说,便叫做“文化融汇”(acculturation)——也就是不同文化之间的截长补短。可是铁镜公主说得好,“驸马爷,您要我怎么‘长’,怎么‘短’呀?”要“知道”中西文化之间的“长短”,不但驸马爷不够格,康有为、张之洞也不具备“知道”的条件;邓小平、陈云也要傻眼。连个“中西之学俱粹”的胡适,纵粗知其长短,亦不知如何去“融汇”,因为acculturation不单是“智慧”(wisdom)的问题;它牵涉到“实验”(experimentation)、“时机”(timing)甚至“机运”(chances)等多种条件的汇合。这是整个社会长期的运作;佛语所谓“福慧双修”,不可一蹴而就的。所以少说大话,搞点“黑猫白猫”,从头来起,也未始非解决之道。
如此说来,则康有为所搞的不但不是acculturation,反而是一种culturaldivision(文化割裂)。他把那些原不成问题的学术问题,所谓“今古文”的教条(dogmatism),搬出来和人吵架,使它成为变法维新的绊脚石,就是本末倒置了。
历史不会重演,而前车则可以为鉴。如今大陆上总算天不亡中国,把个大教条专家放进玻璃棺材里去了。而继起的小教条们,还在搞什么他们自己也一窍不通的“姓社姓资”的空头主义,吾为之掩卷叹息也。
当康有为在一八九五年搞其“公交车上书”和“强学会”之时,全国风从,连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等都甘附骥尾,是何等声势?!其不旋踵而灭者,亦是空谈主义,以短取败。读者如不惮烦,下篇再结论之。
*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卷第五期 第七章 公车上书和保国保种 第七章 公车上书和保国保种
“圣人”要“国父”拜师
甲午战后在中国兴起的政治改革热潮。上篇已略有所述,原有急进、缓进两派的。康有为所发动的缓进派,比杨衢云、孙逸仙所搞的急进派还要早两年——孙中山于一八九三年在广州行医时,原来也是个缓进派。他为仰慕康氏,曾托友好转致结交之意。谁知康氏自高自大竟然说“孙某如欲订交,宜先具“门生帖”拜师乃可”,拒不见孙。中山原也是个“舍我其谁”的人,何能拜康有为做老师呢?二人因此就缘悭一面了(见冯自由《革命逸史》)。翌年孙上书李鸿章时,又碰到一位更自高自大的老官僚,抹了他一鼻子灰。中山一怒之下,才舍缓就急,遂转往夏威夷自组其“兴中会”,并结交了杨冲衢云来联合造反。谁知杨衢云又是个唯我独尊的人(见《谢缆泰回忆录》)。一槽容不下二驴,中山其后竟变成急进派的单干户。
康有为原来也是个求政治改革的单干户。当他在传统的科举制度里屡考屡挫的沮丧心情之下,他就想到科举制度。甚至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