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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七十年(唐德刚)-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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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情急智不生,不知如何作答。  
  “还读过些什么?”教授又追问一句。  
  “还读过《史记菁华录》。”我恭敬作答。其实那不是在“中学里读的”;是在私塾里读的。姑且举出来搪塞一下。教授闻言还是面无表情。  
  “还有呢?”教授又问一句。  
  “还读过《资治通鉴》。”我忽然想起那是在“中学时期”读的;虽然不是在“中学里面读的”。  
  “哪一段?”教授又问。  
  “都读过,只漏掉一本。”我诚实地回答。因为我家那部《通鉴》丢掉一本。  
  “好啦。”教授手一挥。那助教就招呼我可以退出了。  
  我站起来又向教授鞠个躬,然后缓步退出门外。结束了这场紧张的口试。在门外,我悄悄地问一位似乎更年长一点的同学:这位教授叫什么名字。  
  “他是郭廷以教授!”他老腔老气的回答我一声。  
  抹抹我头角的冷汗。乖乖,今日想来,犹有余悸。  
  十多年后,郭廷以老师在我纽约的公寓里吃稀饭——他那时长途飞行劳顿,时差又作祟。有点发烧,在我家休息。后来精神好转时我戏说此一故事。  
  郭老师居然还完全记得我们那一小段对话。并解释给我新婚的妻子听,为什么《万有文库》里没有好书。  
  ——郭老师的记忆力是天下无双的。他能说出我同班同学每一个人的名字。  
  口试完毕我就到柏溪分校去报到入学了。  
  柏溪是中大一年级新生所在地。郭老师那时是大牌教授,大牌教授是不教一年级的,所以我就选不到他的课了。只记得他有一次专程来柏溪向我们新生讲演训话,面目还是如许森严,戴的还是那副黑框大眼镜。拄了一枝大手杖,坐滑竿而来。十分庄严肃穆。至于他那次训了些什么话,我已完全记不得了。  
  大二,我们就选入沙坪坝了。“中国近代史”是大二必修课。我就正式作了郭老师课堂里的学生了。  
  定远军舰四炮齐发  
  那时沙坪中大,师生两造的阵容都十分整齐。学生个个都是乡试出身的举人,不用说了。教授阵容也十分坚强。但是中大毕竟是继承明朝国子监:民初两江、东南的国学传统。讲起历史来,内容既高且深又大,真是天马行空。  
  我记得缪凤林老师曾把二十五史“圈点”三遍。胸若渊博,口若悬河。动不动就来一套“汉唐明之往史可证”。他老人家还写了一套长逾千言的白话诗,印发我们诵读。也是开口闭口汉唐明不断的。  
  金毓黻老师授我们“宋辽金史”,也是一挥千里的。我记得他老人家讲到王安石变法时,把变法条款,一条条写在黑板上,然后逐条评论说:这条很好!那条不好。这时我们在大二,已有几分“胡迷”倾向,对金老师那样传统史学中“赞论式”的史评,已大为存疑。但是在班上师威咫尺,谁也不敢问一声。  
  沈刚伯老师那时授我们“西洋通史”。他老人家上堂,只大褂一袭、粉笔一枝,其外别无长物,但讲起希腊罗马来,却一泻如注。在沈老师堂上,我们向不记笔记,大家只是跟随他那口湖北调,前仰后合,欢声雷动。  
  在这群天马行空的教授阵容里,郭廷以老师倒别具一格。我记得他上堂时,总是抱著大宗讲义和参考书,另加拐杖一枝。他面目森严地讲起课来更是一章一节,有板有眼,一丝不苟的讲下去。他老人家手既不舞、脚也不蹈;声音亦无阴阳顿挫。他有条有理的口述下去,我们记笔记的,也就头也不抬,眉也不皱,奋笔疾书,他讲啥、我记啥。只要你记得快,笔记并不难记,因其章节分明也。日子久了,功夫到家,老师咳个嗽,我们也可照样记下,不爽丝毫。一学期下来,厚厚的一本笔记,便是一本很详尽的“中国近代史教科书”。  
  我特别记得他讲甲午战争,黄海之役那一段。老师说:“……刘步蟾忽然下令开炮,定远舰上四炮齐发,把天桥震断,丁汝昌被摔下桥去,受了重伤……”他讲得像背书一样,声调既无节奏,内容似乎也平淡无奇,但这桩故事,我们记笔记的人听来,可说是惊心动魄。尤其是上一课堂才听的“汉唐明”一锅煮;下一堂课,则是“四炮齐发”——二者之间的“史学”距离,未免太大了。  
  听中国传统史学听惯了,对汉唐明一锅煮,不觉稀奇;但是在“四炮齐发”之后的结果如何?就有“且听下回分解”的迫不及待的求知欲了。  
  郭老师讲这节课时,不但念出他讲义上的正文,并在黑板上写出他的小注和中西文参考书。我们急于要听下回分解的人,就真的去翻阅参考书了。  
  ——中文参考书阅览之不足,为著求知欲,也是为著时髦,也就真的去碰碰洋书了——老师不是说过,开炮的原是洋炮手?原始故事,也出自洋书?  
  洋书中竟有新天地  
  我个人那时便是郭师班中几个好奇者之一。尤其是我的祖先曾当过淮军,到过台湾,到过高丽。对他们当年的故事,我自幼即耳熟能详,但永远是一知半解。这一下好了,在郭老师班上愈陷愈深,兴趣愈浓,我就真的跑到松林坡顶的图书馆中,想借阅那些洋书了。谁知这些洋书自南京装箱运至重庆后,迄未开箱。当那个图书馆员拿到我的“借书条”,口中喃喃自语说“尚未开箱、尚未开箱”时,图书馆范(?)馆长适自他身边走过。他便把我的借书条顺手递给范馆长。馆长见条,未加考虑便说“开箱、开箱”!  
  ——这倒使我这个并不认真的借书者感到过意不去。我并不那么认真要读此书。劳师动众,私衷何敢?后来我才知道这原是出于罗家伦校长的条论。他说在空袭无常的时代,珍贵图书,能不开箱,便不开箱。但若有师生要借阅,则务必开箱。  
  ——这小事也可看出有功中大的罗校长的学术眼光与气魄。为我这位大二的小萝卜头,无意中的要求,大学图书馆竟为我劈锁开箱,把两本大洋书让我借出。——书既已出箱,我就不得不借,既借了,纵使看不懂,心理上也不得不看——真是大错错已成,追悔莫及。  
  这是我治中国史征引西书的破题儿第一遭。书看得似懂非懂,但是郭老师讲义上那许多故事,却都被我找到了。并且还找到一些郭师未引用的故事。真是别有天地,眼界大开。因而我把我课堂上所记的笔记,也大事补充了一番,并注明出处,真是得意非凡。  
  这时我有一位中学历史老师刘次辰先生,他刚从国立第八中学升入国立社会教育学院作讲师。该院新成立,图书设备全缺。刘老师苦无教科书可用。他知道我在沙坪坝,乃专程访我取经。他看到我那本中国近代史笔记,竟如获至宝。他借去之后乃将练习簿拆散,叫他班上学生每人各抄敷页,拼起来,便成为一本厚厚的中国近代史讲义了。此后他隔周必至。我那两学期的笔记,也就变成他现炒现卖的教科书了。  
  刘老师抄得得意之余,曾力劝我将此册笔记出版,他保证有销路。但是这是郭廷以老师的讲义,我何能据为己有加以出版呢?!不过刘老师对我的鼓励,倒启发出我另外一种灵感——我自己为何不能另起炉灶,自著其书呢?!既有这样的灵感,我也想找个好题目来“上穷碧落下黄泉,勤手动脚找材料”,自著其书了。  
  ——这一个构想与筹画,也就是我个人“学做research”的开始,而这个起步,则是自郭廷以老师的“中国近代史”班上得到启发的。  
  从海军史到郡县考  
  说做就做。我真的选了个海军史的题目作期终作业,“动手动脚找材料”的写了起来。  
  我在试撰中国海军史时,遇到很多困难,我想只有郭老师可以指导解决。不幸在当年大陆上受高等教育的旧传统里,师生的距离太远,学生对老师是可望而不可及。有“学”而无“问”。我们自己在做些什么研究,老师全不知道。我们也不敢告诉他们;更不敢间他们。  
  ——十余年后,我个人教读海外,我看到外国大学里,师生融融乐乐、不分彼此、打成一片的情形,才了解到我们旧传统里“程门立雪”那一套师生关系,太可恨了。  
  ——那是学术界被官僚作风所污染,不能自拔的结果。我国民主政治搞下起来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这种官僚传统,演化为入党做官,变成党僚作风在作祟。  
  就以胡适之先生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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