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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七十年(唐德刚)-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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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暴毙之后,笔者不学,还未读到过一篇甚或一句史家为袁氏辩冤之辞。只有顾维钧先生于其回忆录中说,袁氏初非大恶, 只是知识不够,为迷信及家人误导而背叛民国。治史者作诛心之论,称所谓“洪宪六君子”为帮凶,其实他们也可能有感于议会政治不能行于中国而发生失当的反动,其动机未必就是专为个人利禄打算也。  
  吾友郅玉汝教授曾对古德诺所谓“劝袁称帝”这段公案有极深之探讨,对古氏亦甚不谅。见郅玉汝讲。载《中国近代史专题研究报告》第七辑(台北,中华民国史料研究中心,一九七七)页一二三~一六六。笔者亦尝自美国国务院档案中觅出古氏给袁氏之保陈原件。读之深觉古氏被“帝制派”所栽赃。古氏之原意是:一、当时中国实行的是南美洲式的寡头政治;二、承继式的寡头政治至少较非承继式的寡头政治为佳(未及帝制也);三、当时中国尚不能民选代表,民意代表以政府遴选为佳,亦即国民党当年的旧政协与今日大陆之政协方式也。当另论之。  
  正因同盟会时代这一阶段政治运动的主题是“驱除鞑虏”、“建立民国”,袁世凯既逼清帝退位,又表示拥护民国,因此主题完成,革命再无必要,劲头顿失,乃造成“非袁不可”的形势。也是当年国民党内外所一致公认的形势,包括中山自己,非张謇、严复等少数人之意也。(参见前引李剑农《政治史》上册八、九讲章)事实上,收拾那时的残局,也只有袁有此安定力。中山连其党内之纷乱也无法统驭,财政更临绝境,遑论全国。甚至胡汉民都劝他让位予袁。但是中山毕竟有个时散时合、新陈代谢的“革命党”。这个革命党的政策虽时在变动,而中山由于有百折不挠的个性,故始终保持了中国第一位革命家的地位。于是,在其党内的地位与日俱增,权力与日俱大。等到“中国国民党”在俄国布尔什维克支持之下改组时,他竟在党内享有“最后决定权”。国民党乃由一个普通政党转为一个独裁的革命政党。也就是胡适所说的“甲式政党”和“乙式政党”之别了。见杨承彬著《胡适的政治思想》(台北,商务,一九六七)页一五二。中山由于其不屈不挠的精神,坚信其主义是救国救民的绝对真理,所以机缘一到,他便东山再起了。  
  据蒋永敬教授估计,辛亥前十次起义,各方捐款总数不过六十二万港币(约三十一万美元)。而郑宪教授之估计则更低于此数。吴相湘教授则说:“兴中会时期,孙先生并没有得到檀岛或美洲地区洪门会员的资助。”(见《孙逸仙先生傅》上册页六四五)。又说:“革命党在华侨社会的中下层阶级中具有普遍深厚的基础。上层华侨对革命的支持,则在辛亥革命成功之时。至外人对革命的援助,并不具重要性。”(同上,页六四七。吴的话是根据张玉法教授等之研究报告,张现任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长。吴之综合报告,见上引孙传第二篇第十七章。)  
  中山对帮会时有微辞,但指名批评金山致公总堂则为(一九一一年)七月十八日致邓泽如书。信中有一段说:“金山致公总堂虽系洪门,以反清复明席宗旨,然向多老朽顽固,向无进取之气。故尝与吾党少年勇进之辈,积不相宁,数月之前犹大反对同盟会之筹款”云云,见邓泽如珍藏《孙中山先生二十年手札》原迹影印本(一九二七年一月广州述志公司影印)。共四卷,此影印函见首卷。  
  参见上引陶菊隐著前书及拙著《李宗仁回忆录》第三、四两编。  
  孙中山和陈炯明之间的矛盾,系孙主张参加北洋军阀的混战而率师“北伐”。陈则主张暂在两广“保境息民”之俊再图大举。见李剑农一前书下册页五六五~五七四,并参阅康白石著《陈炯明传》(九龙,文艺书屋,一九七八)联省自治章。康白石为笔者一老友之化名。胡适由于同情陈氏模范省之主张,在北方撰文呼应。称陈之叛孙为“革命”而引起拥孙派之大不满。散见《努力通报》;亦亲闻于胡适自述。  
  终中山之世。广东甚或广州尚为孙氏自己招徕之“客单”所盘踞。客军将领横征暴敛,从不受孙之约束,孙对之亦无可如何,并见注。  
  据陶菊隐言,孙公认为反桂之炮声一响,省内粤军便会蜂起驱逐桂系军阀。孰知粤军及民团竟无应者。见上引陶书第四册页六七~七零。又见《孙逸仙先生传》下册页一三二零转引邵元冲文。  
  此节笔者所论只是“行为”而未及“动机”。作“诛心之论”,现代史家若依心述事,则自当别论也。  
  在中国传统政治中,“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往往是诸侯数十人,然后强凌弱,众暴寡,诸侯渐次减少,终至定于一尊,这是传统的“分久必合”的程序。此一程序在现代史上更形复杂,因素增多,然大致未脱旧套。  
  “以俄为师”之孙公名言,首见于一九二四年十月九日致蒋中正函,影印手迹见刘大年主编《孙中山书信手迹选》(北京,文物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十月)页一九三~一九四。其实,孙公于民初尚明言“余乃极端之社会党,甚欲采亨理·佐治(或译亨利·乔治) 氏之主义施行于中国…… 。”(见《国父全集》第三册;吴著孙传页一零五七)亨利·乔治是议会政制下的社会改革家也。孙公舍弃乔治而服膺列宁,实是“二次革命”之后,彼之思想进入另一阶段,已与“列宁主义”暗合之故。一旦发现列宁,乃尽弃乔治而学焉。吴稚晖论孙文有言曰:“孙文从不记人过……能说海阔天空的大话;他有勤快、寡怨、服善三长。他惟些三长,就些三长,把他装扮成一个首领。比檀香木雕著的木头首领自胜……。”见吴致陈炯明书,引于《阵炯明传》页七零~七四。事实上,列宁亦有些三长,尤其是勤快。余读《列宁传》,便觉二人有极相似之处。二人在学时,同为聪颖儿童,一班之首。流亡期中,同入“大英博物馆”自习。只是列宁对“一党专政”、“个人独裁”悟道较早。孙氏误于林肯与乔冶,致被个人独裁的袁世凯所通缉,于是始大彻大悟,不顾所有老同志之反对而搞其个人独裁的“中华革命党”来。列宁当年亦尝不头诸老同志之反对而独行其是。或问列宁党内政敌,何以全党不敌一人?该人答曰:“ 因为全党中再没第二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啥事不干,专搞革命嘛!”孙中山也正是这样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数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专搞革命,不死不休,终于击败所有政敌,成为“国父”。关于上述列宁故事,参阅英文《列宁传》(David Shub LENIN , London , New York &Torontor The New English Library , 1948 , p66 )。  
  当中共红军尚在“苏区”与白军作战时期,毛泽东曾对蒋介石一手组成的“强大的中央军”,甚为羡慕,他自己也想组成一支强大的红军,故有此戏语;然后期《选集》中,此话则被删除,但是有深度的中共党史家,当能记忆及之,甚或一索得之。  
  此处评蒋之言,余闻之于一位国民党中常委,可能这也是国民党高干们的共同意见。列宁如以中国传统哲学规范之,或可称之为“法家”;蒋在一九二七年之后或可概括之曰“阳儒阴法”,也就变成该中常委所形容的政治领袖了。  
  笔者曾参用中西史料档案,就此一公案于一九五二年在哥伦比亚大学撰一英文“硕士论文”(凡十八章,共二七零页)以详辨析之。  
  见中华革命党总理“誓词”各影印本。  
  见注。  
  “毛泽东思想”无论在思想上、在方法上均为“列宁主义”的延伸。西方学者每以把马、列主养引入农村为毛氏之贡献,其实工、农同列,列宁实首倡之也。  
  读者之中。或有入认为笔者此言是对“国父”有点“讽之也”之嫌。其实“孙文学说”和任何学说一样。除却一部分有实践价值的真理之外,都是空洞的假设。伟大的空话自孔丘、苏格拉底之后多的是哩!岂只中山。吴稚晖不也说:“孙文能说海陶天空的大话。”中山好友之言,自是可信之评。  
  “以俄为师”在中国现代化历史上是偶极重要的主题。这一主题在八零年代已完全失去意鞋。今日中国之开放政策带动苏联及所有社会主义集团的国家“以华为师”,后来群起开放变法,便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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