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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的水塘,那许多挤在一起的赤裸裸的强健肉体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他一下就深深地理解了何谓“炮灰”。这时他又认出旁边一个痛哭失声、虚弱无力、刚被截去一条腿的人正是他一直寻找想与之决斗的阿纳托利。他也想起了娜塔莎,忍不住流出了温柔、深情的眼泪,他哭了,哭别人,哭自己,哭他们和自己的错误认识。他想:“对兄弟们、对爱他人的人们的同情和爱,对恨我们的人的爱,对敌人的爱,——是的,这就是上帝在人间散播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教给我而我过去不懂的那种爱;这就是我为什么舍不得离开人世,这就是我所剩下的惟一的东西,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但是现在已经晚了。我知道这一点!”
但是,如何可能去爱敌人呢?“爱一个亲人,用人类的爱来爱就行了;但是爱敌人,只有用上帝的爱才办得到……用人类的爱,这种爱可能转化成恨;但是上帝的爱永无变化”。他先前感到对背弃他的娜塔莎又爱又恨,但这时他多想再见她一面。恰巧她那天知道了他与她同在旅途,深夜光着脚悄悄来到了他床前,他对她说:“我比以前更爱你,更知道怎样爱你了。”
自此,娜塔莎一直看护着他。她常坐在斜对着他的扶手椅里,遮住烛光,编织袜子。因为安德烈曾经告诉她,在织袜子的动作里,有一种令人感到慰藉的东西。安德烈一直躺在床上,不仅知道他会死去,而且感到他正在死去,并且已经死去一半了。他体验到了远离尘世的意识,和愉快而奇怪的轻松的感觉。他不着急不慌张地等待他正面临的时限。但是,安德烈又想:“难道命运这样奇特地让我和她相聚,就是为了让我去死?……难道人生之真理展现在我面前,仅仅由于我在虚妄中度过了一生?我爱她胜过世界上的一切。可我爱她又能怎么办?”“爱?爱是什么?爱干扰死。爱便是生。”
安德烈梦见许多人在做无谓的谈话。渐渐地这些人物全部开始消逝,一切只剩下一个关门的问题。他起身朝房门走去。他觉得一切都有赖于他是否来得及紧闭房门。但他的脚不能迈动,他于是知道他来不及关门,但仍然徒劳地鼓足全身力量。他陷入痛苦的恐怖之中。这恐怖是死亡的恐怖:“它”就站在门外。但就在他无力地笨拙地朝房门爬去的时候,这一可怕之物已从另一边压过来,冲破了房门。某种非人之物——死亡——破门而入。于是,安德烈公爵死去。但就在死去的那一瞬间,安德烈公爵想起他是睡着的,同时,在死的那一瞬间,他一努力,于是又醒了。“是的,这就是死。我死了——我醒了。是的,死——便是觉醒”。突然间他的心里亮了起来。他感到好像挣脱了以前捆住他的力量,感到了再没有离开过他的那奇怪的轻松。
这是正在死去的人的感觉。这是不是第一次有人运用想象描写濒死者在渐渐地死亡过程中的感觉?它是真实的吗?任何一个读者都无法对之进行判断。那么,这濒死者周围的生者对他的感觉呢?当安德烈变得特别温和并容易感动,娜塔莎和他妹妹感觉这是临死的迹象。在最后的时间里,她们感到已不是在照料他(他已经没有了,他离开了她们),而是在看护对他的最亲密的回忆——他的躯体。她俩都看到,他愈来愈深地、缓慢而平静地离开她们,沉入到一个她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当灵魂离开躯体,躯体发出最后一次颤抖的时刻,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都在他跟前。“过去了?!”在他的躯体一动不动并且冷却了几分钟之后,玛丽亚公爵小姐说道。娜塔莎走过去,向那双不动的眼睛俯下身去,急忙阖上了它们。她没有亲吻那双眼睛,而是伏身在他的躯体上,心想:“他到哪里去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哭泣了,她们哭泣是由于面对死亡的奥秘而产生的虔敬的感动,死亡的奥秘简单而又庄严。
使安德烈死去的原因是战争。皮埃尔面临的则是另一种集体的“合法杀人”——死刑。他在莫斯科大火中被误当作纵火犯,后经达乌元帅简单审讯、对进来打断的副官说了句什么即被押走,皮埃尔这时以为自己已经被判死刑了,脑子里只有一个思想:究竟是谁,最后是谁判决他的死刑?不是委员会里审问他的那帮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愿意、而且显然不可能这么办。也不是达乌,他是那么富有人情味地瞧着他。只要再等一分钟,达乌就会明白他们是在做蠢事,但是这一分钟被走进来的副官搅和了。这个副官看来也并不是想使坏,但是他本来是可以不进来的。究竟是谁处决、杀死、夺走那满怀回忆、志愿、希望的他皮埃尔的生命呢?这是谁干的呢?皮埃尔觉得并没有具体的那一个人一定要这样干。
和个别人的谋杀犯罪不同,这样的合法处死和更大规模的集体杀人(战争)的根源是制度,是各种情况的汇合。是一种制度要杀害他的生命,剥夺一切,把他消灭掉。同样,这一机器也要杀死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们。
皮埃尔被押往枪毙的地点——一个菜园子里。和那些同样忙乱和草率地被判决的人们一起,一次两个地被带出来枪毙,头两个人只用眼睛默默地、枉然地寻求保护,显然不了解也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不能相信,因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生命对他们有什么意义,所以他们不了解也不相信生命可以随意被人夺去。皮埃尔觉得,在所有俄国人、在法国士兵和军官脸上,没有一个例外,他都看到和他内心所感受的同样的惊悸、恐怖和斗争。“这事究竟是谁干的呢?他们和我一样感到痛苦。究竟是谁?究竟是谁?”皮埃尔排在第六个,但这一次只带一个出去,他看着那个年轻工人喊叫着被带到柱子前,到了柱子那里突然不叫了:他掩上衣襟,用一只光脚搔搔另一只光脚。开枪了,皮埃尔看见那个工人突然在绑他的绳子上坠了下来,身上只有两处露出血来,士兵们笨手笨脚地慌忙把尸首拖到柱子后面,推到坑里。“显然,大家都确切地知道,那些人是罪犯,他们是在掩盖犯罪的痕迹”。最后所有人都低着头,沉默不语地离开。
皮埃尔随即被送往战俘营,在那里他悟出了一个道理:人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幸福,而幸福就在他本身,幸福在于满足人的自然需要,而一切不幸并不在于缺少什么,而在于过剩。在三个星期的押解途中,他又悟出了一个新的、令人欣慰的道理:世上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事。世上没有哪个环境中人在其中一定能过得幸福和完全自由,也没有哪个环境中人在其中一定会过得不幸福和不自由。痛苦有一个界限,自由也有一个界限,而这两个界限又非常接近;他现在为睡在光秃的湿地上感到苦恼,而另一个人也可能会为他的锦绣衣被折了一个角而感到苦恼。他也懂得了一个人身上所具有的顽强生命力和自救力量。多少次,他以为明天自己冻坏的双脚再也无法走路了,但第二天他又一瘸一拐地走了起来,慢慢地甚至不觉得疼。
在俘虏营他还遇到了一个普通俄国士兵普拉东·卡拉塔耶夫。他长得圆滚滚的,成天乐呵呵的,从不抱怨,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疲倦和病痛。他对所有的人和事情似乎都情投意合,但并不眷恋什么。他在被押解途中的一个晚上讲了一个故事:一个规规矩矩、敬畏上帝的老商人被错判杀死同伴而流放做苦役,一天大家都讲述自己的犯事,老人哭着说了自己的冤屈。听者中恰好有一个真凶,听了心感到刺痛,于是跪倒在老人面前,说“你是为我遭的罪”,并向官府自首了。沙皇下令平反,公文下来到处找那个老头,找来找去,最后发现他已经死了。这个故事皮埃尔其实熟悉,使他感到惊奇和神秘的是普拉东·卡拉塔耶夫讲述它时的那种始终挂在脸上的极大的恬静和欢喜。第二天早上,皮埃尔发现普拉东·卡拉塔耶夫不肯走了,他靠着一棵白桦树坐着,脸上露出欢喜、感动和恬静、庄严的表情。不久,从后面他坐着的地方响起了枪声。皮埃尔想到:“生命是一切。生命就是上帝。一切都在变化和运动,这个运动就是上帝。只要有生命,就有感应神灵的快乐。热爱生命就是热爱上帝。而比所有一切都更困难但也更幸福的就是:在苦难中,即便在无辜的苦难中,也热爱这个生命。”
皮埃尔被游击队救出来了,治疗了三个月。他觉得,没有了使他苦恼的妻子和法国人,活着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