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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口气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地否定了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就像他食指轻轻一弹 抖落了他烟头上的烟灰一样。这种神气使我恼火。我以相当果决的口气答道,我们不能老是相信我们 愿意看到的事情,那些指挥战争机器的机关和军事部门也同样没有睡大觉,趁着我们用各式各样的乌 托邦来自我陶醉的时候,他们充分利用了这段和平时期,事先就把群众严密组织起来,在某种程度上 把群众武装就绪掌握在手里。就在现在,还在和平时期,由于宣传工作日趋完善,民众当中的奴性已 经增长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我们必须看清这一事实,只要无线电把总动员今下达到各家各户,从 这一刻起,不会遇到任何抵抗。人在今天不过是一粒灰尘,他的意志根本不再算回事了。
不言而喻,大家都一致反对我,因为在实践中屡试不爽的是,人们自我麻醉的欲望想要摆脱内 心深处明明已经意识到的种种危险,最喜欢采用的办法总是竭力否认这些危险。再说隔壁房间里已经 摆好了丰盛的晚餐,我的这种警告碰到廉价的乐观主义,听上去当然很不讨人喜欢。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位荣获玛利亚·特利莎骑士勋章的先生这时挺身而出支持我的论点,刚才
① 玛利亚·特利莎(1717—1780),奥国女皇,以她命名的勋章为最高军功章。
② 卡尔一世(1887—1922),奥匈帝国最后一个皇帝,一九一八年十一月被推翻。
我还本能地误认为他是我的一个对手呢。他情绪激昂地说,人不过是件东西,今天这时势居然还把人 的愿望也考虑在内,这纯粹是胡言乱语。因为在下一次战争中真正起作用的将是机器,人只不过沦落 为机器的一种零件而已。早在上次大战的时候,他在战场上就没有遇到过多少明确肯定战争或者明确 否定战争的人。大部分人都像是一股灰尘被风刮起似地卷进了战争,然后就像卷进了大旋风似地陷在 战争之中,每个人都失去了个人意志,颠来倒去,给晃得昏天黑地,宛如大口袋里的一粒豌豆。总的 来说,因为逃避现实而遁入战争的人数也许会比逃出战争的人数更为可观。
我感到意外,侧耳倾听,尤其是他在下说时的激烈神情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们不要自我欺骗。 如果我们今天在某个国家为异国他乡进行一场战争——譬如说为一场在波利尼西亚进行的战争或者在 非洲哪个角落进行的战争——擂鼓招兵,定会有成千上万的人间声跑来,也不清楚跑来干啥,说不定 只是因为乐于逃避自己或者逃脱不愉快的环境。然而真正为反对一场战争而进行的抵抗,我只能说相 当于零。个人反抗一个组织总比随波逐流要求更多的勇气,也就是个人的勇气,在我们这个组织日益 完善、机械化程度日益提高的时代,这类勇气已经绝迹。
我在战争中几乎只遇到群众性的勇气,也就是排在队伍里表现出来的勇气,要是仔细研究一下 这个概念,就会发现稀奇古怪的成分:含有很多虚荣心、许多轻率甚至无聊,尤其含有许多恐惧,是 的,生怕落在人家后面,生怕被人耻笑,生怕单独行动,特别是生怕和群众性的热情相对抗;那些在 战场上公认为最勇敢的人,其中大部分在我后来私人接触的时候,作为平民全是些相当成问题的英 雄。”“请您注意,”他彬彬有礼地转过脸去对主人说道,主人则做了一个鬼脸。“我自己也不例外。” 我喜欢他说话的这种态度,我很想向他走过去,可是这时女主人已经在招呼大家进晚餐。我们
两人的座位隔得很远,无法再交谈。一直到大家动身回家的时候,我们在衣帽架旁才又碰在一起。 他对我微笑道:“我想,我们共同的保护人已经间接地为我们介绍过了。” 我同样微笑道,“而且介绍得颇为详尽。”
“他大概大大地吹嘘了一番,我是一个多么骁勇善战的阿喀琉斯
的勋章。” “差不多。”
①,而且大大地炫耀了一番我
“是的,他对我的勋章感到无比骄傲,就像对您写的书那样骄傲。” “可笑的怪人!不过比他恶劣的大有人在。话说回来——如果您方便的话,我们还可以一起走
几步。” 我们一同往前走。他猛地一下转过脸来对我说道:
“请相信我,要是我说,几年来,我为这枚玛利亚·特利莎勋章受的罪比什么都厉害,这可不 是说漂亮话,这枚勋章不大符合我个人的口味,我嫌它太显眼。不过,说实话,我在战场上得到这枚 勋章,把它挂在胸前的时候,起先当然感到浑身热血沸腾。我毕竟是从小受军人教育长大成人的,在 士官学校听人说起这种勋章就像在听一则传奇。这种勋章每次战争也许只有十几个人能得到,所以的 确像是一颗福星从天而降。不错,对于一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来说,这当然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你一 下子就站在全线官兵前面,大家都侧目而视,陡然间,你胸前有个东西耀眼生辉,活像个小太阳。那可 望而不可即的皇帝陛下和你握手表示祝贺。可是您瞧,这种褒奖只有在我们军人世界才有意义,才算 数,等到战争一结束,还一辈子作为一个盖了戳的英雄走来走去,未免可笑,因为你不过有那么一次 的确很勇敢地行动了二十分钟之久——也许并不比上万个别的军人更勇敢,你只不过比他们运气蚜, 让人看见了,说不定还有更令人吃惊的事,那就是你活着回来了。人们到处盯着看这块小小的金属片, 然后满怀敬畏之情抬起眼睛来瞅我,这样过了一年,我可真的受够啦,我不愿再做一个活动的纪念碑 到处游荡。这样没完没了地引人注目实在叫我冒火,这也是为什么战争一结束我马上解甲归田的决定 性原因之一。”
他的步子越走越急。
① 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勇猛无故的英雄。
“我说,这是原因之一,但主要却是私人的原因。这个原因您也许会更加容易理解。那就是我 怀疑自己的资格,反正彻底怀疑我的英雄行为。我自己总比那些瞪着眼睛傻看傻瞧的陌生人知道得更 加清楚,佩带这枚勋章的那个人绝非英雄,甚至可说正好是英雄的反面。有些人想要摆脱绝望的境地, 因而狂热地投入战争,他就是其中之一。与其说是忠于职守的英雄,毋宁说是怕负责任的逃兵。我不 知道您的感觉如何,我至少觉得头戴祥光和圣人光圈这样的生活是极不自然、难以忍受的。自从我用 不着在我的军装上面挂着我的英雄业绩招摇过市以来,我真觉得如释重负。要是有人把我往日的光荣 抖搂出来,我现在辽会火冒三丈的。我何必不向您承认呢,昨天我差一点要走到您的桌边向那个饶舌 的家伙嚷嚷,他要吹牛让他拿别人去吹,别吹我。整个晚上您那充满敬意的眼光一直叫我心里难受, 为了更正这个饶舌家伙的胡言乱语,我恨不得强迫您听我说,我是如何通过曲折的道路才当上这个英 雄的——这是一段离奇的故事,但它至少可以证明,勇气往往不是别的,恰好是真正的软弱。反正, 就是现在叫我把这故事坦率地讲给您听,我也毫无顾虑。一个人生活中二十五年前发生的住事,已经 和他不再相干,早已是另一个人的事情了。您现在有空吗?您听着不觉得无聊吗?”
不用说,我当然有空;我们在早已阒无人迹的街道上踱来踱去,走了好久。接连几天我们还长 时间地呆在一起。他讲的故事,我只作了很少的改动,无非是把骠骑兵改成轻骑兵,把军营的位置在 地图上挪动一下,以便叫人难以辨认,并且出于深谋远虑,预先把所有的真实姓名全部划掉。但是本 质的东西我一点也没有添枝加叶,现在不是我,而是讲这故事的人开始现身说法。
一
这个故事始于一件鲁莽行径,一件全然无辜的笨拙行为,或者像法国人 说的,一件 gaffe①。然后我便试图挽回我干的这桩蠢事的影响。可是如果过 于匆忙地想要修理手表的一个齿轮,往往会把整个表都毁掉。今天,事隔多 年,我还说不清楚,我的鲁莽究竟在哪里结束,我真正的过错又从哪里开始。 说不定我一辈子也没法把这事弄清楚。
我当时二十五岁,在轻骑兵某团当现役少尉。我不能说,我曾经对军官 阶层有过特别的热情或者觉得自己天生该当军官。可是如果在一个旧式奥地 利公务员的家庭里,有两个姑娘和四个老是吃不饱的男孩围着一张伙食粗陋 的饭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