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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谣传有人要取代瑞纳多的指挥位置,我们打听之下,竟是与我同班的佐治。他的父亲是本市的名人,有钱有势,他原来读医学院,因为喜好音乐,特别转学专攻指挥。他与我同在威德曼的“音感”课学习,据我所知,他根本没有音感。不论是固定调或是变调,他始终听不出主和弦与属和弦,更别谈什么大调、小调了。
如果是别人,我还不敢说,但传说是他,我压根儿不相信。不幸的是,校方发布了公告,由佐治取代瑞纳多的指挥位置。
同学们一见布告,莫不气愤难平。我仗着是外国学生,兼以对威德曼很有信心,不顾一切,闯进了他的办公室,劈口就问:
“佐治凭什么取代瑞纳多?”
威德曼看我气冲牛斗的模样,没有立刻答话,他身体往后一仰,靠在高背的座椅中,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不慌不忙地说:
“为什么他不能?”
“他学指挥才多久?这样难的大曲子,他能胜任吗?”
“你进学校才多久?一年多吧?我不认为时间有多重要。”
他说得不错,是我自己弄错了主题,我立刻改口说:
“可是作个合唱团的指挥,音感总应该很强吧?我不相信他自己能唱这首曲子。”
“又不是要他唱。”
威德曼有这种看法我很失望,禁不住大声起来:
“他得指导我们呀!唱得不好没有关系,音符总要唱准吧?我们唱走了音他总该听得出来才行,不然的话,他指导些什么?”
“别急,别急,我以为中国人很有耐性,有话慢慢讲。”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又说道:“我听说你们已经会唱了,还怕什么?”
“教授,我们会唱是因为瑞纳多指挥得好,同样的道理,牧歌合唱团也是因为教授您在指挥,不相信让佐治取代您看看。”我也回敬了他一招。
他耸耸肩说:
“只要佐治愿意,我可以让位给他。”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们的责任是提供高水平的音乐让人们欣赏,佐治如果有能力,我绝不反对,为什么只因为他要,就可以为所欲为?”
“为什么不?他有个好爸爸呀!”
“有个好爸爸就可以成为好指挥?”
“没有必要,他爸爸只要他当着全市的达官贵人,在大教堂指挥合唱,出出风头。”他微笑着对我挤挤眼睛,又说:“你是中国人,理应了解其中奥妙才是。”
原来如此,我早该知道,只是我不相信威德曼也如此势利,最后我再问:
“那您赞成他做我们的指挥吗?”
“中国人,你以为我做院长有多大的权力?你想学音乐,要知道音乐家就是寄生虫。看看历史上,有哪个伟大的音乐家不是仰人鼻息?以前是王公贵族,现在是商人政客。你要追求真善美,他们要用你来装饰他们的地位和成就。如果不是你们这次表现得好,谁会来抢这个指挥做?你想知道,我不妨告诉你,除了佐治,还有不少人在打主意,可是在校董会上,佐治的爸爸出钱最多,没有钱,怎么办这样大的演唱会?”
我颓丧万分,从小到现在,从中国到巴西,处处都是金钱在作祟。连音乐这么纯洁的最后一片天地,也逃不开金钱的污染,人世中还有什么干净的地方呢?
现实的力量大于一切,我能不屈服吗?我又甘心吗?至少还有一种选择,我可以放弃学音乐,可以不参加合唱团。
不仅是我,很多同学都忿忿不平,纷纷退出了合唱团。原来五十多人的合唱团,突然间只剩下不到二十位。我们三个带唱的都退出了,指挥棒依然挥动,但没有人敢先开口,人人都在等待他人,剎时,冷冷清清的,合唱团的声音寂静了。
一个多星期以后,练唱的歌声消逝了,就像“镇魂曲”的原意一般。终于佐治自动地辞去了指挥的职位,音乐究竟是音乐,光凭财势,就算是手执一根纯金铸制的指挥棒,也不能把人的声音化为优美的音符。
自从这次的事件后,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适合做个音乐家?就年纪来说,我已经快三十岁了,还只学到一点皮毛。我从头到尾分析过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其技巧的圆熟,结构的精密,令我难望其项背,充其量未来只能在音乐界混碗饭吃。然而自己性格太倔强,不肯向现实低头,如果没有过人的本事,有谁会将就我?赐我嗟来之食?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所追求的人生真理又在哪里?不论如何,音乐还可以给我一丝安慰。既然这个世界已经被金钱和权势统治,到最后忍气吞声,我还可以把头埋在音乐里,不理会这世上的一切噪音。
我有很多新的构想,我一直认为中国音乐之所以落后,是因为语音已经占用了旋律的缘故。声音的排列原本有限,不过靠着喉管、口腔、齿牙与唇舌的些微变化而已。国语约有三百多种音,而全世界各种语系加起来也不超过五六百种。为了辨识,很多民族采用了复音,利用多重声音的组合使种类增多,也就是所谓的拼音法。
中国因为象形文字发展得很成功,不能轻易放弃,因此在语汇增加,语音已经不敷辨识所需的变化时,便把音调加了进去,成为四声。有了四声后,单字的辨识率便增加了四倍,变成了一千三百多种音。后来随着文化的发展,词汇大量应用,竟走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在人类语言系统中独树一格,屹立于世界。
这种牺牲音调而充实语音的作法,当然有得有失。所得者,在文字的表意上得以把由初民开始,最详实的思考痕迹成功地保留下来。文化的发展是渐进的,人智也在不断的开展中,尽管少数人具有莫大智能,但时机未到之前,人类理解能力的根本却难以知晓。
此外,中国文字之精简,文义之丰富,蕴涵之广泛,也是举世无匹。更难得的是“书同文”的制度能把历史甚久、民族复杂的整个社会体系,成功地溶为一体。不论各地方、民族的语音如何,同文同源的结果,使得整个国家得以团结认同。
牺牲了音调,音乐就难以发展,西方音乐源自于早期的吟游诗人。流浪四方的艺人,以歌唱谋生,他们传颂各种民间传说,或者是战争、灾难等故事。后来这种游唱分两支发展,一是“牧歌”,一是由多人组成、且演变成以表演为主的“悲剧”。
仅仅是清唱,音调难以掌握,不适合于一般人,故有了四弦琴之类简单乐器的发明。乐器本来是为了伴唱,但是各种乐器广阔的音域与多变的音色,又启发了人们的创造力。使得更多更丰富的乐器应运而生,其中最重要的是“键琴”,可以同时发出多种音调。
后来,德国人巴哈把这种键琴加以规范,将音阶依人感知的特性,分为十二个等比的共振频率“半音”,根据半音的不同组合成调,成为“十二平均律”。有了理论基础,调性、对位、和声、曲式等才逐步发展出来,音乐也有了完整的生命力。后人推崇他的贡献,称之为“音乐之父”。
中国早期也有诗歌,但由于语音中已经有了音调,不需要刻意的“唱”,只需把音调的特性夸张一些,就有了抑扬顿挫的变化效果。这种“吟”法人人都会,也就没有发明乐器的需要,了不起一根棍子,一块石头,用以强调节奏即可。
正因为不需要乐器,失去了“键琴”的发展背景,就没有“和声”的环境,无法产生半音阶的观念。中国音乐因此变得极为单调,不得不走上文人的写意音乐(有了毛笔和纸张后,书法盛行,由书而画,故国画也不重写实而重意境)。最后,“知音”者越来越少,永远停留在初民音乐的“五音阶”阶段中。
中国音乐与诗歌的结合,大约始于商朝,太早脱离了叙事的色彩,便渐渐成为精致文化。于是,主政者以之作为行为准则教诲的工具,故有周公“制礼作乐”之举。既为社会的教化工具,人性受到陶冶,刻意地忽略了音乐的技巧发展。
文化的断层就发生在这里,时到今日,我们处处模仿外国,传统的诗词已为今人所扬弃,新的理念又未建立。我们引进西洋的歌曲,嵌进了中文的音调,唱起来是一字一音,字音与曲音相混,除非是预先知道歌词内容,否则听者真不知所唱!
一个落后的国家,百废待举,有谁会关心音乐呢?国家民族的兴衰在人,人的力量则来自自我,自我的力量系基于对文化、传统的信念,由此才能从生理的依赖中断脐而出,从而自我认知、充实,形成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