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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是冰冷的,是坚固的,将内外两个世界截然隔离,保护得风雨不透,绝不泄漏我真实面目的一丝一毫。
只是,音乐这把无刃的利剑,往往能从遥远的他乡,带来一丝讯息。于是塌金山,倒玉柱,我永远无力抗拒她的凌虐,总是心甘情愿的臣服在她的裙下。
音乐是我的神,我信奉她,敬爱她。自从考大学未能如愿,我再也不敢想象,也不相信有任何一天,我能够进入她的殿堂!
所谓近乡情怯,机会就在眼前,怕什么?还有什么阻碍呢?再想想,我的巴西话虽然可以,但那只限于开口说话,如果要提笔来写,则和文盲差不了多少。我凭什么去考音乐学院?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学生,今天到了近三十岁的年纪,还配吗?
可是,人生在机缘的牵引下,又有多少自由?
有一位住在滨海别墅区的客户,她的儿子钢琴弹得不错,我每次去收帐,都要恳求他为我弹一曲。当然,这是我热爱音乐之故,但也是为人处世的一点小手段。由于我的捧场,他们一家都喜欢我,同时也不得不多买了几条台布。
我正在犹豫难决之际,突然想到他们,便打算去打听一下,有没有机会让我去音乐学院旁听?她儿子的钢琴是请私人老师教的,所以不知道学院的规定。但是她却送了一份最好的礼物给我,那是巴西全国性钢琴大赛在沙市举行的门票。我一看,票价高得吓人,换算成美金大约是二百多元,可以由预赛看到决赛,一共是一个礼拜。
票上规定入场时要穿礼服,天哪!我全身不过两三套换洗的便装,这不是刁难吗?所幸露西亚的弟弟有套礼服,是他行“成人礼”时穿的。我勉强挤了进去,全身绷得活像庙会上玩把戏的猴子。他弟弟也不能穿了,露西亚的妈妈便帮我修修改改,好在只是为了参加音乐会而已,一切将就。
音乐厅在一个缓缓的斜坡上,圆形的穹顶,下接正方形的大厅。外侧一律是高达屋檐的落地窗,内部则用厚绒的大红纬幕衬托,集现代感与典雅于一体。
厅堂很高,但却不大,看上去可以坐几百个人。不像我所想象的,这里没有包厢,看不到十八世纪的贵妇们,举着小小的望远镜搜寻猎物的罗曼蒂克情景。从楼上左右两侧一直伸到后面,却有一层护栏,有不少人头钻动着,相信那就是所谓的平民座。老实说,我倒比较适合那里,远比局促在一堆衣冠楚楚的大人物中要安全得多。
我从来没有在公共场合中听过音乐,一直把音乐当做个人的禁地,只能与自己喜爱的人一同欣赏。理由很单纯,经常一些音符会渗入我灵魂深处,到那时,眼泪就会像黄河之水一般,由内心迸泻出来。严重时,我会哭得如同婴儿似的,完全失去控制。
当我坐进那鹅毛般柔软的椅垫中,回顾身旁的仕女,人人妆扮时髦、宝气珠光,彷佛参加一场争奇斗艳的盛会。我开始怯场了,万一我长河决堤,泪珠与鼻涕齐飞,那岂不是大煞风景?何不趁着理性尚存之际,赶快离开这是非地吧!
可是,我怎么舍得?我又怎能这样没有出息!音乐只是音乐,我是来欣赏的,不是来向她投诚的,争气点!坚强些!
正在天人交战之际,机会错失了,节目开始!一个一个与赛者,走到舞台中央,十指飞跃,在黑白的键上,将音乐的生命化为震人心弦的旋律。
一般说来,与赛者的水准都还不错,至少比我在台湾所知的一些天才儿童要强得多了。巴西文化深受十八世纪欧洲的影响,那是葡萄牙人历经二百多年,刻意经营的结果。社会风气所及,一般家庭只要摆脱了贫困,子女读书与否倒在其次,但一定要学习音乐,为的是点缀他们的生活,充实人生的意义。
直到中场休息,奇迹似的,我竟然能浑然忘我,沉浸在乐音中,度过了难关。这可能是因为场中气氛严肃,也可能是演奏曲目的关系,并非所有的乐曲都能打进我的堡垒。
对巴西人而言,音乐会正是他们社交的场合,在中场休息时,人人都挤到前厅去,彼此展示新装或闲话家常。我看了看节目单,下半场有一首拉哈曼尼诺夫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糟了,我的克星到了。不论我怎么努力,以往从来没有一次逃过这首曲子无情的蹂躏。
我想逃,又舍不得离去,唯一的希望,是趁乱混上二楼,与那些平民在一起,即使被人笑话,我也觉得自在一点。
没有人过问,我轻易地混上了二楼。原来这里像是屋内的屋檐般,设有一排座位,可以俯视下面全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心里盘算着,最糟的情况是这个位子上已经有人了,我还可以用楼下的座位与他交换。
一会儿,人们渐渐地回坐,这里的听众居然都是些年轻人,一个个身着便服,叽叽喳喳的,互相打闹不休。
显然这里不是对号入座,大家挤着抢位子,各自占据有利的角度,有的要看人,有的要看钢琴的键位,我这个角落则没人理会。
位子还很空,比赛又开始了。我才放心地,也学着他们,把头伏在扶栏上。专心欣赏几十公尺外,音乐台上的演出。
等到一位年纪大约只有十六岁的男孩出场时,全场立刻响起了热情的掌声。然后,拉哈曼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由琴键中滑了出来。
当我心中微悸,眼眶开始湿润时,立刻警觉地偷偷四望,左右两侧各有一男女青年,看他们那副专注的神情,显然不会受到我的干扰。更令人安慰的,是我在左边那位少女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晶莹的闪光,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还担心什么?
到了第二乐章,那繁复的和弦一再地堆砌,那种辛涩错综纠结,正像饱受人间苦难的灵魂,挣扎着攀向云空。期望又期望,祈祷又祈祷,然而苦难未已,一波接一波,残忍无情的压力,沉重地倾倒在晴天中,然后又是乌云重重。
失望、期望,期望、失望,重复来、重复去,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低音和弦在咆哮,代表着地狱中的烈焰,高音的连续音阶,上下迅速地滑动,又赋与了些微的契机。人世的罪孽,人类的愚昧,一而再,再而三地,湮没了无助的良知。可是,总还有些灵魂,尽管在煎熬中,却还没有放弃希望。
那反复激荡的曲式与丰富无比的和声,交织成为残酷的真实。令人身历其境,感受到绞心沥血的魔难,历尽了人类可悲的各种情景。
正当清丽的主旋律缓缓的由云天中挣扎着,探出一丝曙光之际,我还在强忍着。突然,我听到左侧传来一声深呼吸的浊音,重击之下,再也阻拦不住,我崩溃了。
我躲到扶栏的下面,拼命摒住呼吸,任心灵与音乐在颤栗中融为一体。
等到我渐渐平静下来,环顾左右,才发现我并不孤独,即令我的表现最离谱,对于楼上这些年轻人而言,也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差,任谁都是热泪盈眶。
下面大厅内,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绅士淑女们正襟危坐,乐声终止后,他们很礼貌地左手轻拍着右手,或交头接耳,或点头表示赞许。只有我们这一群化外之民,一个一个站起身来,拼命拍手,大声叫好。也唯有这样才能化悲愤为力量,把刚才一直压抑的情绪,一股脑儿发泄出来。
经过了这场洗涤,我与这些青年交上了朋友,原来他们都是音乐学院的学生,这所音乐厅正是他们的教室。我问他们,以我一个外国人,有没有机会到音乐院进修?
那个女孩子一听,立刻把刚才的悲情拋开,高兴地说:
“当然可以,原先也有个中国人,姓张,在这里学大提琴。后来他去美国深造了,我们都很怀念他,你如果来了,我们又有个中国同学了!”
散场后,大伙一齐拥过来,她一一介绍给我认识,就像是老同学一样,我也毫不客气地成为他们的一员。
由于知道进音乐学院有望,心情就轻松得多了。人总难免偏心,便特别注意本校的选手。其实不用特别注意,她一出场,就把我的三魂五魄全给俘掳了。她名叫卡洛,肤色泛着一点健康的、淡淡的古铜色,面孔清秀得不沾一丝人间烟火。她的身材瘦削,穿著雪白露肩的轻纱礼服,长发微卷,飘游在两肩之上。
她一出场,全场就爆出了热烈的掌声,尤其我们楼上,口哨声、呼叫声此起彼落,“亲爱的卡洛”更是不绝于耳。
她微笑着,向我们招招手,那黜黑的眸子,剎时钻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