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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我化成了他,其实是把他化成了我。这就是用我的“原来”去“懂”他的
“原来”,化出来的是他,又是我,还可以说不是他也不是我。这也是“懂”了。
这时仿佛左右逢源大彻大悟。这两种“世”并不是隔绝的,但推到极端的人会互
相菲薄。我国人读古书、解古书自来便有这两种“懂”法。读佛经译本也是一样。
外文变成汉文也就类似另一种古文了。古文本来也类似一种外文。为讲明白以上
这点意思,举一部佛经为例。
《心经》的全名是《般若(读bo…re )波罗蜜多心经》,通行唐僧玄奘的译
本,还有别的译本,也发现了原文,是非常流行的一部经。只有两百多字,比起
《逻辑哲学论》又短得无法比了。可是难懂程度却不相上下。不过我想在译出时,
对当时人来说,未必比现在的人读《存在与虚无》或《逻辑哲学论》更难懂。什
么是“般若”?是译音。什么是“逻辑”?不也是译音吗?那时的人熟悉“般若”
恐怕不亚于现在的人熟悉“逻辑”。“般若”意译是“智慧”。为什么要译音?
“逻辑”不就是“论理学”吗?为什么要译音?当初严复译成“名学”,通行不
起来;改为“论理学”,通行了。可是许多照“原来”去“懂”的人认为这还不
符合“原来”这种学的本意,于是有人提议译音为“逻辑”,表示这是新的东西,
不是研究“名”,也不是只讲“论理”。开头两译并用,不知为什么,这些年一
直通行音译了。“般若”是佛教说的一种特殊“智慧”,有种种说法,因此“懂”
得“原来”是怎么回事的人就译音,和“佛”不译“觉者”,“菩萨”不译“开
士”或“觉有情”一样。新词通行起来,思想中也有了新的东西。是不是和“原
来”一样呢?靠不住。我“原来”的思想中装进了你“原来”的东西,那就成为
我的,由我处置了。这类新词变化中“禅”是最突出的。尽管是译音,印度字变
成中国字以后完全中国化了。若印度人再想译回去,可不能再用原字了。什么
“口头禅”、“野狐禅”,怎么能用印度原字译呢?那样,印度人也会莫名其妙
了。译音本为的是保存“原来”,是要求第一种照原样的“懂”,结果是“不由
人算”,化成了第二种“懂”。
音译会变化,意译也难长久保持原样。什么叫“存在”?是汉语的“有”,
又是汉语的“是”,和这个欧洲字相等的汉语的词并不“存在”,因此只好用两
个字拼成一个词。“存”是时间的,存留下去。“在”是空间的,在什么地方
(所在)。汉语的“存在”是不脱离时空的。在欧洲语中,“是”和“有”相合,
而“所有”的“有”独立。印度语中根本没有独立的“所有”的“有”。汉语中,
“有”就是“存在”,又是“所有”,而“是”有另外一个字。欧洲人从拉丁文
“我在”(我思故我在)说起,说来说去,那个“在”或“存在”和汉语的“有”、
“在”、“是”都不相等。所以“存在”一词乃是新词,和“般若”译成“智慧”
一样。“存在”不是“在”,“智慧”也不是孔子说的“智”(知)。怎么才能
“懂”得“原来”的?欧洲人自己也不好办。康德的“自在”、“自为”都得用
德文。笛卡儿的那句名言只有用拉丁文。《逻辑哲学论》的原书名也是拉丁文。
只要看萨特的这本书中附了多少德文字就可以知道他也没法不用“般若”之类。
胡塞尔和当代的德里达讲哲学引用希腊字;连拉丁字都歧义太多,无法充当术语
了。萨特编造新词也是着急得无法才这样做的。照《逻辑哲学论》的说法,他们
都是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偏不肯沉默,硬要用语言去表达在逻辑思维和语言能
力以外的东西(事),由此得到了这样的必然结果。这又回到佛教哲学。那就是
“不可言说”、“不可思议”。不可说又不能不说,一定要说,怎么办呢?欧洲
人(现代哲学家)、印度古人和中国古人各有种种巧妙办法,起许多名目。我们
现在碰上了从这些不同方向来的不同辐射,怎么办?无数颜色像雨点一样洒下来,
我们是在用什么画布承受?结果会是什么样的画?这也就是说,我们究竟怎么去
“懂”?
还是可以参考前人的经验。他们当时争吵不休的正是不同的“懂”,也是不
同画布上的不同画面。大家都争说那是复制“原来”的,其实谁也知道那不是等
于“原来”的。倒是应当问:自己“原来”的是什么?首先要知道自己,因为我
们无法脱离了自己的“原来”去“懂”人家的“原来”。
记得在四十年代中,第二次大战结束后不久,友人于道泉先生从巴黎寄给我
一本法文小书《存在主义》。大概是萨特的《存在主义和人道主义》。我当时正
在教印度哲学史,所以匆匆一看之下,觉得有些好像是佛教哲学中讲过的。那时
我看罗素教授讲的哲学也觉得同法称菩萨讲的有相通之处。这就是我在自己的新
涂抹的画底上加颜色的缘故。这是无法避免的,也是不必避免的。可以想象,在
一千五百多年前的长安,当鸠摩罗什翻译并讲解“船若”时,若听的人僧肇、道
生等思想中没有那时流行的对老庄的新解说,他们能听得进去吗?听进去了,不
是“原来”的了,变成他们的了,又出来了。这不是鸠摩罗什的失败而是他的成
功。他讲的也不全是从中亚贵霜王国时代发展起来的佛教哲学。他翻梵语为“华
言”时已经通过“变压器”了。若不然,是传不过来的。招牌如旧而货物常新,
从来如此。
若是这样了解“懂”,那又回到了前面说的起跑线问题。不过这样看来,不
在一条起跑线上也未必不能“懂”,不过是“懂”其所“懂”而己。这在读原文
和读译本是一样的。现在再从零开始。面对一本哲学书的译本,也不能先知道自
己是不是和对方站在同一条线上;若不在一起,也不知道离开有多远。例如这三
本书(都是译本),我们怎么读?译本是通过译者解说的,也就是说,我们看到
的是经过译者的“原来”而得出来的作者的“原来”,还得依据我们自己的“原
来”去“懂”他们。通过译者去“懂”作者,多了一层折射。既然完全照原样的
正解,除有共同符号的数学之类书以外,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我们只能力求
达到,而不一定能达到,接近于“原来”的“懂”,也就不足为怪了。“懂”中
有“误"(不符合作者的”原来“)也就不足为大害了。
撇开各人的文化思想起跑线不同,还要区分读书是不是为上课考试。若不是
为人而是为己,只是自己要知道,那么就不必以复述原话为标准,可以自加解说。
这样,我想提一点意见供参考。这不是兢兢业业唯恐原作者打手心的读法,是把
他当作朋友共同谈论的读法,所以也不是以我为主的读法,更不是以对方为资料
或为敌人的读法。这种谈论式的读法,和书对话,好比金圣叹评点《水浒》、《
西厢》,是很有趣味的,只是不能应付考试。这样读书,会觉得萨特不愧为文学
家,他的哲学书也像小说一样。另两本书像是悬崖峭壁了,但若用这种读法,边
看边问边谈论,不诛求字句像审问犯人,那也会觉得不亚于看小说。这三本深奥
的书若这样读起来,我以为,一旦“进入角色”,和作者、译者同步走,尽管路
途坎坷,仍会发现其中隐隐有福尔摩斯在侦查什么。要求剖解什么疑难案件,猜
谜,辩论,宣判。下面略说一点为例。
例如《存在与虚无》。一看题目就得问:是不是“有和无”或则“肯定和否
定”?不会是这样。那么这桩案件寻找的是两个未知数。为免除扰乱而简化一下,
算是x 和y 吧。开头一段是出发点,也就是起跑线,提出问题,好比案件的现场。
要追查的是x ,“存在物”可算x1吧。若我们不知道胡塞尔现象学等等,那就只
看这本书怎么说。他说的是:康德把外和内分开,胡塞尔又把两者合一,说外就
是内。仍用符号:一个说,Al后面藏个A2,那才是x。另一个说,A 就是A ,没有
必要分成两个,Al就是A2。 于是萨特问:这样就是一而不是二了吗?这个A 能是
x 吗?只是x1吧?A1是变化的有限的多的现象,A2是不变的永恒的一的本身。若
说A1就是A2,所以成为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