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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起了东方天朝大国和西方蕞尔岛国英吉利的一场大战。天朝竟然糊里糊涂被打
败了。赔了大量的白银还不算,又开了五个海边口子,名为“通商口岸”。“口
岸”上有“租界”地归外国人管。还割让出去一个小小的没有几户人家的小岛。
这岛当时无名,现在大大有名,就是香港。这一仗打完了,全国上上下下都是鸦
片烟,到处都是洋人加洋货,还有洋书、洋学、洋思想。从前印度佛教进来时的
情况可不能和这时相比了。第二件是,在这以后不过十年,道光三十年(一八五
O )爆发了标榜上帝教的太平天国反对清朝以及孔子的长期内战,少算是十几年,
多算有二十几年。中间还夹着外国(英、法)军队打进北京(一八六O )。从此,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加上阿弥陀佛,都化而为一个上帝。“德配天地,道冠古
今”的“至圣先师”被指为“妖”。这一仗打得天昏地暗。太平天国亡了,但孙
中山从洪(秀全)、杨(秀清)的传说故事得到启发,将上古的“汤武革命”现
代化。武昌起义,一仗就打掉了几百年以至几千年的皇帝。从此“革命”成为至
高无上的好事。“造反”有了“理”,几千年的大道理仿佛冰消瓦解了。
三国、六朝是初变,五代、十国是再变,“道光”是最后大变。“道”从此
“光”了。
是不是全都变了?从头上的帽子到脚上的鞋子,从男人的辫子变光头到女人
的小脚变大脚,哪一样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讲的话,作的文,也大变了。我
的生活于清朝的父亲假如活过来,我敢说他听不懂话,看不懂报,若是见了我写
的文章,一定会气得再死过去。看起来是变得一点不剩了。
然而,还是有许多人,读书人和不读书人,认为并没有变得彻底,甚至认为
变了躯壳还没有变魂魄。这是为什么?“魂魄”是不是哲学、思想?
大约是蔡元培当北京大学校长时才开办了一个哲学系,开了一门从来没有的
“中国哲学史”的课。起先是一位陈老先生主讲。据他的学生冯友兰先生说,讲
了一年才讲到周公。我问过他:周朝以前哪有那么多可讲?冯先生说,陈老先生
是从伏羲画八卦讲起的。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门“中国哲学史”讲的是《易经
》,当然再讲一年也只能讲到孔子了。这样,蔡校长才从美国请了二十几岁的胡
适博士来讲。他讲的《中国哲学史》只有上卷。现在看来平平无奇,当时却是石
破天惊,是第一部讲中国的“哲学”的历史书。哲学是个外国字的汉字译名,所
以孔、孟、老、庄全穿上了西装,墨子也大讲“逻辑”。以后有人扩大“哲学”
讲“思想”,于是出来了一本又一本的中国“思想”史。这许多“史”讲来讲去,
大半出不了一部分书本史料。哲学固然是书本,思想也只在书本中见。可是几千
年来中国人中绝大多数都不识字,识几个字也只写信记账,不大读书。讲中国不
能把他们忘了。他们听书、看戏、种地、打仗、做工、经商,有的甚至做大官,
当皇帝。他们的思想是不是中国人的思想?和书本一样不一样?他们的思想在哪
里呢?据说君臣、父子、夫妇的“伦常”是中国人的主导思想,可是从春秋起,
甚至更早,就“轼君”不断,“谋杀亲夫”也代代都有,这是怎么回事?所以讲
哲学(外国字)也罢,讲思想(中国化了的外国字)也罢,有两套。一套是书本
里的名家著作。这可能是顶子、尖子,也代表了不少普通人,因为这些名字名气
大,有人推广,所以影响大,但信从的人未必普遍,推广者也未必都照办。另一
套是书本里没有专著的普通人的思想。他们有行动,也有言论,但不识字,或则
不会写书。然而,他们自己不写书或者不能写,别人会代他们写,记下他们的事
和话,也会提炼一下改头换面写成故事、小说、戏曲之类。这些东西本来是从不
识字不读书的人那里来的,所以一回去被他们知道了又传播开来。也有高深著作
包含他们的浅近思想。这一套思想史里不能说没有哲学,只是在“学案”式的书
中还不大有地位。我希望有人能把两套合一来研究并写作中国哲学史或思想史。
(已有这样做的,但仍以名家名派为主,未及全局。)
中国古代读书人和外国古代的很不一样。他们不像在古希腊、罗马有城邦养
活,又不像在中世纪欧洲有教会养活,也不是印度的婆罗门、沙门那样可以靠供
养或说乞食来生活,也不同于波斯、阿拉伯的有宗教维护,所以尽管在教书、卖
文(替人写寿序、墓志铭等)之外,有些人可以放心做官和吃地租,但这是极少
数,绝大多数还是不能不为衣食住着想。当官的也是“伴君如伴虎”,不做官又
会受官府和恶猫的欺侮。他们的诗文仿佛高超自在,其实“乐天”在于“安命”。
饿有饿的苦,饱有饱的愁。不“发愤”何必著作?这句话是太史公司马迁的“一
语破的”。那些应考之作,应酬之作,花前月下享乐之作,很少传下来的。连清
代幕僚的作品《秋水轩尺犊》也是牢骚居多。传下来的诗文中往往是“香艳”实
不“香”,“脱俗”未离“俗”。“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而已。嵇康临被
斩还弹琴作《广陵散》,是超脱吗?真超脱便“尸解”而不作声了。他的“作声”
抒发了万千不作声的人的叹息。不作哀悼之词往往是发哀悼之情。这一层道理近
来渐渐有人说到,不过往往用外国话说,什么“集体无(非)意识”、“隐喻”
之类,还没有中国化。
不但文艺如此,哲学思想也一样。中国古人读书作书重实,这已成为常识。
还应当说,不仅是虚中有实,而且是实中有虚。前者不必说,都知道,后者可以
说是以实事表达思想,以语言表达语言所不能表达的“语言之外”的意思。这就
是所谓“寓言十九”。不以实表虚而以虚表虚的比较少,如《老子》、《公孙龙
子》之类。这些书里也有实。不过可能是口传,而记下来的就有骨无肉了。流传
广远而悠久的都是有实事或有故事的书。孟子说的拔苗助长是一例。《列子》里
的愚公移山又是一例。
不妨谈谈《列子》。。这是道教的三大“真经”之一,仅次于老子《道德经
》和庄子《南华经》而称为《冲虚至德真经》。可是久矣夫比不上老、庄,而到
现代更受冷落。原因大概是这书被证明为后来的“伪作”,不是《汉书。艺文志
》中著录的原本,更不是《庄子》里说的那位“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的列御寇
所作。编订作注的张湛是晋人,所以有人以为可能是注者所作或编纂。《列子》
不属于“先秦诸子”,于是地位大降。其实这部书有自己的特色。其中思想的来
龙去脉比书的流传更为广远。特色之一便是书中的寓言故事多,也就是以实说虚
的多,类似《庄子》而又有不同。由此,不仅有浓厚的文学意味,而且有明显的
民间色彩。因为可能书出于魏、晋,内有佛经故事被“取为我用”,所以书又降
低一格。实际上引用故事主要是继承战国诸子以来传统,而且和印度佛经有一点
大不相同。佛经故事总是以故事来证明一条已说的道理,中国的,例如《列子》,
却常用故事来说明一条未说的道理。道理讲不清楚,就来一段故事。认为《列子
》是思想和故事的杂烩也罢,较秦、汉书为晚出也罢,不应当抹杀这书表达了中
国社会思想的意义。它不仅发挥了秦、汉以来以至魏、晋的社会思想,而且延续
到以后,特别是在民间,并未断绝,不仅是神仙理想。例如为报仇求三种快剑杀
人不死的故事(《汤问》),是生动、幽默而有哲理的奇想,作为新武侠小说也
可入上品。
再说说“道、理”。中国人思想习惯喜欢对偶。“道、理”好像没有对立面,
只有“无道”、“无理”。实际上是有。那就是“势”。“势”是不讲道理的。
贾谊《过秦论》末句说:秦亡是由于“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这是“道、
理”(仁、义)和“势”并提之一例,但仅仅讲了“形势”之“势”,未及其全
部意义。“势”表示一种不可抵御的力。《列子》讲“道”,讲“理”,也讲到
“势”,但不以为主题。有一篇《力命》,开头便是“力”与“命”的对话。将
抽象的“力”和“命”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