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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街角上停着一辆黄包车,便不问价钱,跨了 上去。仰看天色晴明,决定先到采芝斋买些糖果,带了到六和塔去度送这清明日。但当我晚 上拖了疲倦的肢体而回到旅馆的时候,想起上午所访问的主人,热烈地感到畏敬的亲爱。我 准拟明天再去访他,把心中的纸包打开来给他看。但到了明朝,我的心又全被西湖的春色所 占据了。
第三次我到这陋巷,是最近一星期前的事。这回是我自动去访问的。M先生照旧孑然一 身地隐居在那陋巷的老屋里,两眼照旧描着坚致有力的线而炯炯发光,谈笑声照旧愉快。只 是使我惊奇的,他的深黑的须髯已变成银灰色,渐近白色了。我心中浮出“白发不能容宰 相,也同闲客满头生”之句,同时又悔不早些常来亲近他,而自恨三年来的生活的堕落。现 在我的母亲已死了三年多了,我的心似已屈服于“无常”,不复如前之悲愤,同时我的生活 也就从颓唐中爬起来,想对“无常”作长期的抵抗了。我在古人诗词中读到“笙歌归院落, 灯火下楼台”,“六朝旧时明月,清夜满秦淮”,“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等咏叹无常 的文句,不肯放过,给它们翻译为画。以前曾寄两幅给M先生,近来想多集些文句来描画, 预备作一册《无常画集》。我就把这点意思告诉他,并请他指教。他欣然地指示我许多可找 这种题材的佛经和诗文集,又背诵了许多佳句给我听。最后他翻然地说道:“无常就是常。 无常容易画,常不容易画。”我好久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怪不得生活异常苦闷。他这话把 我从无常的火宅中救出,使我感到无限的清凉。当时我想,我画了《无常画集》之后,要再 画一册《常画集》。《常画集》不须请他作序,因为自始至终每页都是空白的。这一天我走 出那陋巷,已是傍晚时候。岁暮的景象和雨雪充塞了道路。我独自在路上彷徨,回想前年不 问价钱跨上黄包车那一回,又回想二十年前作了几小时傀儡而解放出来那一会,似觉身在梦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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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李叔同先生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岁的时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见到李叔同 先生,即后来的弘一法师。那时我是预科生,他是我们的音乐教师。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时, 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进门去,先吃一惊:李先生 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总要迟到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而推进门去的 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界限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 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抑起头来看创,看见李 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 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爱的表 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讲桌上放着点名簿、讲义,以 及他的教课笔记簿、粉笔。钢琴衣解开着,琴盖开着,谱表摆着,琴头上又放着一只时表, 闪闪的金光直射到我们的眼中。黑板(是上下两块可以推动的)上早已清楚地写好本课内所 应写的东西(两块都写好,上块盖着下块,用下块时把上块推开)。在这样布置的讲台上, 李先生端坐着。坐到上课铃响出(后来我们知道他这脾气,上音乐课必早到。故上课铃响 时,同学早已到齐),他站起身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开始了。这样地上课,空气严肃得 很。
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不唱歌而看别的书,有一个人上音乐时吐痰在地板上,以为李先生 不看见的,其实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责备,等到下课后,他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 说:“某某等一等出去。”于是这位某某同学只得站着。等到别的同学都出去了,他又用轻 而严肃的声音向这某某同学和气地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或者:“下次痰不要 吐在地板上。”说过之后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罢。”出来的人大都脸上发红。又有 一次下音乐课,最后出去的人无心把门一拉,碰得太重,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了数十步之 后,李先生走出门来,满面和气地叫他转来。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进教室来。进了教 室,李先生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向他和气地说:“下次走出教室,轻轻地关门。”就对他一 鞠躬,送他出门,自己轻轻地把门关了。最不易忘却的,是有一次上弹琴课的时候。我们是 师范生,每人都要学弹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风琴及两架钢琴。风琴每室两架,给学生练习 用;钢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里,一架放在弹琴教室里。上弹琴课时,十数人为一组,环立在 琴旁,看李先生范奏。有一次正在范奏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放一个屁,没有声音,却是很 臭。钢琴及李先生十数同学全部沉浸在亚莫尼亚气体中。同学大都掩鼻或发出讨厌的声音。 李先生眉头一皱,管自弹琴(我想他一定屏息着)。弹到后来,亚莫尼亚气散光了,他的眉 头方才舒展。教完以后,下课铃响了。李先生立起来一鞠躬,表示散课。散课以后,同学还 未出门,李先生又郑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还有一句话。”大家又肃立了。李先生又 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和气地说:“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又一鞠躬, 表示叫我们出去。同学都忍着笑,一出门来,大家快跑,跑到远处去大笑一顿。
李先生用这样的态度来教我们音乐,因此我们上音乐课时,觉得比上其他一切课更严 肃。同时对于音乐教师李叔同先生,比对其他教师更敬仰。那时的学校,首重的是所谓 “英、国、算”,即英文、国文和算学。在别的学校里,这三门功课的教师最有权威;而在 我们这师范学校里,音乐教师最有权威,因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原故。
李叔同先生为甚么能有这种权威呢?不仅为了他学问好,不仅为了他音乐好,主要的还 是为了他态度认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点是“认真”。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 非做得彻底不可。
他出身于富裕之家,他的父亲是天津有名的银行家。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父亲生 他时,年已七十二岁。他堕地后就遭父丧,又逢家庭之变,青年时就陪了他的生母南迁上 海。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奉母时,他是一个翩翩公子。当时上海文坛有著名的沪学会,李先 生应沪学会征文,名字屡列第一。从此他就为沪上名人所器重,而交游日广,终以“才子” 驰名于当时的上海。所以后来他母亲死了,他赴日本留学的时候,作一首《金缕曲》,词 曰:“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 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 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 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读这首词,可想见他当时豪气满胸,爱国热 情炽盛。他出家时把过去的照片统统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见过当时在上海的他:丝绒碗 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梁厚底 鞋子,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真是当时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这是最初表 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彻底地做一个翩翩公子。
后来他到日本,看见明治维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立刻放弃了翩翩公子的态 度,改做一个留学生。他入东京美术学校,同时又入音乐学校。这些学校都是模仿西洋的, 所教的都是西洋画和西洋音乐。李先生在南洋公学时英文学得很好;到了日本,就买了许多 西洋文学书。他出家时曾送我一部残缺的原本《莎士比亚全集》,他对我说:“这书我从前 细读过,有许多笔记在上面,虽然不全,也是纪念物。”由此可想见他在日本时,对于西洋 艺术全面进攻,绘画、音乐、文学、戏剧都研究。后来他在日本创办春柳剧社,纠集留学同 志,并演当时西洋著名的悲剧《茶花女》(小仲马著)。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 墨登场。这照片,他出家时也送给我,一向归我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