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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文集1175-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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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完了这一场闹,离开窗栏,始觉窗内的电灯已放光了。我把我的沙发移在近电灯的 一头,取出提箧里的香蕉,用《绝妙好词》佐膳而享用我的晚餐。窗子没有关,对面菜馆的 楼上也有人在那里用晚餐,常有笑声和杯盘声送入我的耳中。我们隔着一条街路而各用各的 晚餐。
  约一小时之后,窗外又起一片吵闹之声。我心想又来甚么花头了,又立刻抛却我的书, 离开我的沙发,倒履往窗前探看。这回在楼上闹。离开我一二丈之处,菜馆楼上一个精小的 餐室内,闪亮的电灯底下摆着一桌杯盘狼藉的残菜。桌旁有四个男子,背向着我,正在一个 青衣人面前纠纷。我从声音中认知他们就是一小时前在下面和人力车夫闹过一场的四个角 色。但见一个瘦长子正在摆开步位,用一手擒住一个矮胖子的肩,一手拦阻一个穿背心的人 的胸,用下颚指点门口,向青衣人连叫着:“你去,你去!”被擒的矮胖子一手摸在袋里, 竭力挣扎而扑向青衣人的方面去,口中发出一片杀猪似的声音,只听见“不行,不行”。穿 背心的人竭力地伸长了的手臂,想把手中的两张钞票递给青衣人,口中连叫着“这里,这 里”。好象火车到时车站栅门外拿着招待券接客的旅馆招待员。
  在这三人的后方,最近我处,还有一个生仁丹须的人,把右手摸在衣袋中,冷静地在那 里叫喊“我给他,我给他!”青衣人而向着我,他手中托着几块银洋,用笑脸看看这个,看 看那个,立着不动。
  穿背心的终于摆脱了瘦长子的手,上前去把钞票塞在青衣人的手中,而取回银洋交还瘦 长子。瘦长子一退避,放走了矮胖子。这时候青衣人已将走出门去,矮胖子厉声喝止:“喂 喂,堂倌,他是客人!”便用自己袋里摸出来的钞票向他交换。穿背心的顾东失西,急忙将 瘦长子按倒在椅子里,回身转来阻止矮胖子的行动。三个人扭做一堆,作出嘈杂的声音。忽 然听见青衣人带笑的喊声:“票子撕破了!”大家方才住手。瘦长子从椅子里立起身。楼板 上叮叮****地响起来。原来穿背心的暗把银洋塞在他的椅子角上,他起身时用衣角把它们如 数撒翻在楼板上了。于是有的捡拾银洋,有的察看破钞票。场中忽然换了一个调子。一会儿 严肃的静默,一会儿造作的笑声。不久大家围着一桌残菜就坐,青衣人早已悄悄地出门去 了。我最初不知道他拿去是谁的钱,但不久就在他们的声音笑貌中看出,这晚餐是矮胖子的 东道。背后有人叫唤。我旋转身来,看见茶房在问我:“先生,夜饭怎样?”我仓皇地答 道:“我,我吃过了。”他看看床前椅子上的一堆香蕉皮,出去了。我不待对面的剧的团 圆,便关窗,就寝了。
  卧后清宵,回想今晚所见的两场闹,第一场是争进八个铜板,第二场是争出几块银洋。 人力车夫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和菜馆楼上的杀猪似的声音,在我的回想中对比地响着,直到 我睡去。
  1934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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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肉腿
  清晨六点钟,寒暑表的水银已经爬上九十二度。我臂上挂着一件今年未曾穿过的夏布长 衫,手里提着行囊,在朝阳照着的河埠上下船,船就沿着运河向火车站开驶。
  这船是我自己雇的。船里备着茶壶、茶杯、西瓜、薄荷糕、蒲扇和凉枕,都是自己家里 拿下来的,同以前出门写生的时候一样。但我这回下了船,心情非常不快:一则为了天气很 热,前几天清晨八十九度,正午升到九十九度。今天清晨就九十二度,正午定然超过百度以 上,况且又在逼近太阳的船棚底下。加之打开行囊就看见一册《论语》,它的封面题着李笠 翁的话,说道人应该在秋、冬、春三季中做事而以夏季中休息,这话好象在那里讥笑我。二 则,这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人事而出门,不比以前开“写生画船”的悠闲。那时正是暮春天 气,我雇定一只船,把自己需用的书籍、器物、衣服、被褥放进船室中,自己坐卧其间。听 凭船主人摇到哪个市镇靠夜,便上岸去自由写生,大有“听其所止而休焉”的气概。这回下 船时形式依旧,意义却完全不同。这一次我不是到随便哪里去写生,我是坐了这船去赶十一 点钟的火车。上回坐船出于自动,这回坐船出于被动。这点心理便在我胸中作起怪来,似乎 觉得船室里的事物件件都不称心了。然而船窗外的特殊的景象,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从石门湾到崇德之间,十八里运河的两岸,密接地排列着无数的水车。无数仅穿着一条 短裤的农人,正在那里踏水。我的船在其间行进,好象阅兵式里的将军。船主人说,前天有 人数过,两岸的水车共计七百五十六架。连日大晴大热,今天水车架数恐又增加了。我设想 从天中望下来,这一段运河大约象一条蜈蚣,数百只脚都在那里动。我下船的时候心情的郁 郁,到这时候忽然变成了惊奇。这是天地间的一种伟观,这是人与自然的剧战。火一般的太 阳赫赫地照着,猛烈地在那里吸收地面上所有的水;浅浅的河水懒洋洋地躺着,被太阳越晒 越浅。两岸数千百个踏水的人,尽量地使用两腿的力量,在那里同太阳争夺这一些水。太阳 升得越高,他们踏得越快,“洛侣侣侣… ”响个不绝。后来终于戛然停止,人都疲乏而休 息了;然而太阳似乎并不疲倦,不须休息;在静肃的时候,炎威更加猛烈了。
  听船人说,水车的架数不止这一些,运河的里面还有着不少。继续两三个月的大热大 旱,田里、浜里、小河里,都已干燥见底;只有这条运河里还有些水。但所有的水很浅,大 桥的磐石已经露出二三尺;河埠石下面的桩木也露出一二尺,洗衣汲水的人,蹲在河埠最下 面一块石头上也撩不着水,须得走下到河床的边上来浣汲。我的船在河的中道独行,尚无阻 碍;逢到和来船交手过的时候,船底常常触着河底,轧轧地作声。然而农人为田禾求水,舍 此以外更没有其他的源泉。他们在运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运河踏到小河里;再在小河边上 架水车,把水从小河踏到浜里;再在浜上架水车,把水从浜里踏进田里。所以运河两岸的里 面,还藏着不少的水车。“洛侣侣侣… ”之声因远近而分强弱数种,互相呼应着。这点水 仿佛某种公款,经过许多人之手,送到国库时所剩已无几了。又好比某种公文,由上司行到 下司,费时很久,费力很多。因为河水很浅,水车必须竖得很直,方才吸得着水。我在船中 目测那些水车与水平面所成的角度,都在四十五度以上;河岸特别高的地方,竟达五六十 度。不曾踏过或见过水车的读者,也可想象:这角度越大,水爬上来时所经的斜面越峭,即 水的分量越重,踏时所费的力量越多。这水仿佛是从井里吊起来似的。所以踏这等水车,每 架起码三个人。而且一个车水口上所设水车不止一架。
  故村里所有的人家,除老弱以外,大家须得出来踏水。根本没有种田就逢大旱的人家, 或所种的禾稻已经枯死的人家,也非出来参加踏水不可,不参加的干犯众怒,有性命之忧。 这次的工作非为“自利”,因为有多人自己早已没有田禾了;又说不上“利他”,因为踏进 去的水被太阳蒸发还不够,无暇去滋润半枯的禾稻的根了。这次显然是人与自然的剧烈的抗 争。不抗争而活是羞耻的,不抗争而死是怯弱的;抗争而活是光荣的,抗争而死也是甘心 的。农人对于这个道理,嘴上虽然不说,肚里很明白。眼前的悲壮的光景便是其实证。有的 水车上,连妇人、老太婆、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都在那里帮工。“*R,******”,锣声响处, 一齐戛然停止。有的到荫处坐着喘息;有人向桑树拳头上除下篮子来取吃食。篮子里有的是 蚕豆。他们破晓吃了粥,带了一篮蚕豆出来踏水。饥时以蚕豆充饥,一直踏到夜半方始回去 睡觉。只有少数的“富有”之家的篮子里,盛着冷饭。“*R,******”!锣声响处,大家又 爬上水车,“洛侣侣侣”地踏起来。无数赤裸裸的肉腿并排着,合着一致的拍子而交互动 作,演成一种带模样。我的心情由不快变成惊奇;由惊奇而又变成一种不快。以前为了我的 旅行太苦痛而不快,如今为了我的旅行太舒服而不快。我的船棚下的热度似乎忽然降低了; 小桌上的食物似乎忽然太精美了;我的出门的使命似乎忽然太轻松了。直到我舍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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