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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凝了凝神,喝马乳,搭讪着和那丽人闲话。那丽人口齿伶俐,对答如流,承畴暗暗称奇。回顾几上的桐琴,承畴本
来是个内家,此时不免有点技痒,就起身走到几前,略略把弦儿一挑,声音异常地清越。大凡嗜丝竹琴筝的人,遇着了
良好乐器,没有一个肯放过的。承畴见琴音浑而不激,知道是良琴无疑,便也坐倒在毯上,拨弦调音,弹了一阕。那面
人等承畴弹毕,笑着说道:“琴声潇洒,不愧高手!”承畴谦让道:“姑娘神技,俗人哪及得?”说罢起身请那丽人重
弹。那丽人不好推辞,只得坐了下来。弹了一段小曲,把宫商较准了,才轻舒纤腕,玉指勾挑,弹得如泣如诉,如怨如
慕。听得承畴连连赞叹。那丽人一笑罢弹,盈盈地立起身来,和承畴相对着坐了。两人谈起琴中的门径来,渐渐地讲得
融洽,互相钦慕,大有相见恨晚之慨。
那丽人忽然笑道:“如此良夜,又逢嘉宾,无酒未免不欢。”说着走入篷后,唤醒那个侍女。丽人自己,也忙着炉
温酒,又弄些鹿脯羊烩,蒙古人的下酒菜出来,置在洪承畴的面前。那丽人亲自替洪承畴斟酒,自己也斟了一杯,两人
慢慢地对饮着。承畴的酒量,原是很好的,差不多一二十杯毫不放在心上。那丽人见承畴酒兴甚豪,吩咐侍女换上大杯
来。侍女便去取出一双碧玉的高爵,能容酒半升光景。丽人满满地筛了一杯,笑盈盈地奉给承畴。承畴这时被美色迷惑
住了,接过酒来,咕嘟咕嘟地喝个干净。这样地接连喝了五六杯,承畴已饮得半酣了。那丽人也喝了几杯,酒气上了粉
颊,桃花泛面,由娇嫩的玉肤中,似红云地一朵朵透将出来,只见她白里显红,红中透白,愈比未饮酒时娇艳了。洪承
畴坐对美人,所谓秀色可餐,越饮越是起劲。那丽人一面劝酒,又顿开珠喉,击着玉盅,低声唱着侑酒。承畴其时兴致
勃勃的,已经忘形,丽人只顾斟酒,承畴尽量地狂饮,直吃到明月三更,已喝得玉山颓倒,烂醉如泥了。承畴醉倒帐篷
内,那外面的两名亲随,因等得困倦了,倚在帐篷的竹篱下,呼呼地睡着。东方现了鱼白色,寒露侵人,那名亲随,忽
然惊醒过来,赶紧起立,望着帐篷内瞧时,里面空空洞洞,哪里有洪承畴的踪迹?两个亲随,一齐吃惊道:“咱两个怎
会渴睡到这个地方来?主人又到哪里去了?”两人骇诧了一会,便慌慌张张地奔回大寨来。
到了寨中,那个侍候承畴的护兵,一见两个亲随回来,忙问主人在哪里。两个亲随当他说玩的,也就应道:“主人
吃大虫背去了。”那护兵正色道:“谁和你讲玩话,方才各总镇纷纷地进帐探询机务,俺回说大帅昨晚出去,还不曾回
帐。他们听了,兀是在那里焦躁哩!”那两名亲随,听了护兵的话,心下将信将疑的,忙三脚两步地赶到帐中,左右侍
仆,异口同声说道:“主人没有回来。”那两个亲随,这时方才见信,便把昨夜随着承畴踏月,帐篷中遇见了一个美人,
主人进去,和那美人谈笑欢饮,自己在门外侍候,不觉睡着了。待到一觉惊醒,帐中已不见了美人和主人,所以赶紧奔
回来探听的。众侍仆见说,都吃了一惊,大家议论纷纭,有的说那美人必是个妖怪,主人或者被她迷死了。有的说美人
是敌人的间谍,主人遭了敌手了,众人这样地窃窃私议。那外面陈其祥、李辅国、王国永、吴家禄等一班总兵,却都等
候得有些不耐烦了。看看日已亭午,仍不见洪承畴点鼓升帐,那警骑的探报,直同雪片般飞来,急得众将领一个个抓耳
揉腮。大家都说洪大帅也太糊涂了,军情这般紧急的时候,怎么可以一去不回,岂不误了大事?总兵王国永大叫道:
“督师的人又不在寨中,令又不发,万一敌兵乘机掩至,咱们不是束手待毙吗?”国永这一叫,把大众提醒过来,便你
一句我一句的,在帐外争噪起来。那两名跟承畴出去的亲随,只躲在帐后暗暗着急。日色斜西了,军中巡柝号乱鸣,转
眼要掌上灯号了,这位洪大帅的消息沉沉。那清兵已离明军三十里下寨,战书投来,催索回书,已经两次,怎奈洪承畴
未曾回来,又没有交托代理的,军机要务,各总兵不好擅专,只哄在帐外哗噪。这样地闹到了黄昏时分,还是总兵吴家
禄,见洪承畴依旧不见,心知有些不妙,急召服侍承畴的左右亲随至帐外,家禄亲自诘询。那两个亲随不敢隐瞒,把承
畴散步野外,遇见丽人的经过,细细讲了一遍。家禄听了大惊,半晌顿足道:“你这两个奴才,大帅既出了岔儿,何不
早说?几乎误了大事。”说着,喝侍兵把两个亲随,各捆打五十背花,暂时拘囚。一面点鼓,传集诸将,把洪承畴失踪
的话,对众人宣布了。诸将听罢,各各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吴家禄朗声说道:“目下军中无主,军心必行涣散,应即
由众人推戴一个人出来,暂时维持一切,摄行督师的职权,众位以为怎样?”众人齐声称是。当下经总兵王国永为首,
共推吴家禄为总兵官,代行督师职务。吴家禄谦让了一会,随即升帐,点名已毕,把清军战书批准来日交战。一面令参
议处拟了奏稿,将洪承畴失踪的情形,差飞马进京奏闻,这且按下了。
再说洪承畴喝得酩酊大醉,连人事都不省了。及至酒醒,睁眼看时,见自己睡在一张绣榻上,锦幔绣被,芳馥之气
触鼻,承畴不觉大吃一惊。一骨碌爬起来,向外面一望,有四名蓬头侍女,打扮得十分秀丽。她们见承畴已醒,便姗姗
地走进来,两名服侍着承畴起身,还有两名忙去煎参汤、煮燕粥。等洪承畴走下榻来,什么盥漱水、梳洗具,都已在镜
台前置得停停当当。承畴弄得莫名其妙,草草漱洗毕,侍女抢着进汤递粥,承畴还不曾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便胡乱
吃了些茶汤,一头吃着,就问侍女们:“这里是什么所在?俺记得昨天晚上,在帐篷内饮酒的,还有一个丽人相伴着。
此刻丽人哪里去了?俺怎地会到这里来?”承畴说时,内中一个侍女,只是掩口微笑,承畴益发摸不着头脑了。还有一
个侍女,笑着说道:“你已到了此地,还问她则甚?”承畴正要诘问,那一个年龄稍长的侍女道:“你且不要忙,咱替
你说了吧。这里是芙蓉沟,咱们都是大清皇帝宫里的宫人。”洪承畴听了芙蓉沟三字,早叫声“哎呀”连手里的茶盏也
落在地上,脸儿顿时变色,身体不住地打颤道:“俺着了道儿了!”说罢就昏了过去。
那些侍女们慌忙扶持着他,一个附着承畴的耳朵,高声叫喊。又有一个,竭力地替他掐着唇中。大家七手八脚地忙
了一会,承畴方才悠悠地醒转。原来这芙蓉沟,是清朝的属地,承畴自己落在虎穴中了。洪承畴苏醒了过来,回忆到昨
夜的情状,和美人对饮,不知怎么模模糊糊,会到这个地方来,那个美人当然是清朝的奸细了。但不知清朝的皇帝,要
赚自己来做什么?又想起了家中,和阿香恋恋不忍离别的情况,她还希望自己此次出师告捷,奏凯回去,一家团聚。如
今身羁异邦,不知阿香分娩没有,万一已经产育了,又不知是男是女。倘阿香闻自己被人所赚,堕入牢笼,不知她要怎
样地悲伤咧。承畴越想越觉伤心,举首满眼凄凉,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了。那些侍女们见承畴这样地悲痛,便上前再三
地慰劝。那年龄最长的侍女,还低低地对洪承畴说道:“经略也不要感伤了,既来则安。咱们万岁爷是个宽厚仁慈的主
子,比明朝昏愦庸劣的暴君,至少要胜上十倍!咱们万岁爷决不会难为经略的。”那侍女说犹未了,洪承畴已听得怒气
上冲,只听得噼啪一下,侍女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打得她粉面上现出五个指头印儿,哇地一声哭出去了。洪承畴又气
又恼又是悲伤,索性拍案打桌地高声号哭。
孝庄文皇后朝服像正哭得呜咽欲绝的当儿,似肩上有人轻轻地把他勾住,接着伸过一只纤纤的玉腕来,替自己徐徐
地拭着眼泪,觉得她那幅罗巾上,有一股荡人心魄的香味儿,直射进自己的鼻管。洪承畴只当是侍女又来捣鬼了,待要
抬起头来发作,眼前只觉光儿一闪,细看替自己拭泪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帐篷里的丽姝。承畴蓦见了那美人,好似他
乡遇着了故人,又似奶孩见了乳母,分外来得亲热,恨不得把心里的苦处一齐掏出来交托给他。那两行热泪,不知不觉
扑簌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