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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是走向永生的光明,另一个(夜幕下的上海)却是死亡的黑暗。不仅如此,《人的状况》在许多方面都与《失去的地平线》构成最鲜明的对比,不论是事件,还是人物……马尔罗笔下的中国城市,是他所能想象到的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就像香格里拉是希尔顿当时所能想象到的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一样。实际上它们都不是什么现实的地方,而是想象创造的“乌托邦”。
三想象天堂或想象地狱,两部小说都将异托邦的场景设置在中国。这是一种文学幻想,但并非没有历史依据。其中不仅包含着某种关于历史事实的想象,而且也包含着西方人对世界与自我的某种想象。
香格里拉“与其说是西藏的,不如说是中国的”,作者这样说。但是,中国与中国之西藏,都是知识地图上的一个地方,而香格里拉,则在想象的地图与知识的地图之间。美国地理学家怀特(J。K。Wright)提出想象的地理学,宣称,在人们的头脑中,既有一张知识的地图,又有一张想象的地图。想象的地图是不同民族文化与个人根据自身的欲望、恐惧、爱与焦虑等情感构筑的世界图景〔7〕。出现在知识地图上的中国,是一个已知的、现实的国家,由特定的地理信息确定;而出现在想象地图上的中国,比知识地图上的中国,历史更加久远。当中国基本上还是一个未知的国度时,西方人关于世界,尤其是关于东方的想象中,就已经出现了中国形象。这个中国形象,可能表现为想象中西方人欲望的地方,也可能表现为想象中西方人恐惧的地方。
中国首先是作为一个莫须有的地方,出现在西方想象的视野中。这个“地方”可能叫“赛里斯”(丝人国)或契丹蛮子〔8〕,也可能叫“大明”或“中央帝国”。它可能因为是一个令人感到恐怖的未知的地方,更可能因为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与对已知世界的遗憾,而成为一个欲望的乌托邦。中国出现在西方人的知识地图上,最早也要到十七世纪。但早在马可·波罗时代(十三世纪),中国已出现在西方的想象地图上。那是一个欲望之地,一个可能期待“长老约翰的国土”与巨大的财富出现的地方。马可·波罗前后的旅行家,直接或间接地都证明他们在中国或中国周边发现了“长老约翰的国土”〔9〕。这种想象与西方传统的东方想象是相关的,即东方是财富与智慧的家乡。博岱(HenriBaudet)在《人间乐园》一书中指出:“欧洲文化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心理,就是将异域理想化为人间乐园。”这种心理也是西方地理大发现与资本主义扩张的精神动机:“欧洲人与非欧洲人之间的关系,总体上说是由两方面因素决定的,互不相关。一方面是物质因素,欧洲与非欧洲的关系反映在客观现实上;另一方面,与种种客观现实——诸如金银香料之类无关,是一种内在精神的冲动,更强烈更有力,它产生于一种深层的、理想的怀旧情绪,对体现着创世的真正意旨的终极和谐的向往……起初,我们的文化在时间中追求这种和谐,在我们自身或他者的‘绝对往昔’中追求这种和谐。……然后,我们又在空间中追求这种完美的和谐:在一个现实的或非现实的同时代的世界中,追求完美的和谐,于是,所有想象中的外部世界,在某种程度上都有可能被理想化……”〔10〕《失去的地平线》就是西方想象同时代异地空间体现着完美和谐的地方。将完美和谐的异托邦设置在中国,在西方历史上有着悠久的传统〔11〕。在西方的想象地图上,中国一直被传说为某种类似人间乐园的地方。在马可·波罗那里,中国是财富与秩序的世俗乐园,在启蒙哲学家那里,中国是文化与道德的理想国。而从马可·波罗的游记到启蒙哲学家的著作,其中中国形象的原型基本上是一致的。而十八世纪后期以来,贸易、战争、殖民加速了知识的增长,中国在西方的知识地图上的轮廓渐渐清晰了,开始驱赶想象。当知识地图上的中国大部已容不下乐园想象时,想象地图上的香格里拉只好“迁址”西藏。所以利·费贡(LeeFeigon)在《解密西藏》一书中说:“许多西方人将西藏当作中国的替代性自我”(manyWesterners perceived Tibet as China's alter ego)〔12〕。曾经将中国当作“长老约翰的国土”的人们,现在将西藏当作“长老约翰的国土”。例如,在希尔顿描写香格里拉的时候,希特勒派了一个考察团去西藏,试图证明藏民是雅利安人种。在人们的头脑中,知识的地图与想象的地图经常混淆不清。莫尔写出《乌托邦》后,真有航海家去南太平洋寻找“乌托邦”这个地方,而1998年底,英国考察团还在西藏寻找香格里拉,他们的探险纪录片在圣诞夜的晚上由BBC四套节目播出。
在历史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封闭遥远的亚洲社会,首先是印度、中国大陆、日本,最后到中国西藏地区,便成为西方的乌托邦想象的场景。二十世纪西方人关于香格里拉的想象,重复了几个世纪以前西方人关于“大汗的国土”和“康熙治下的中华帝国”的形象特征。在启蒙哲学家那里,哲学家统治的中华帝国曾是拯救西方的希望,如今,香格里拉又成为拯救西方的希望,甚至拯救世界的希望。在二十世纪人的想象的地图上,只有万山之巅的青藏高原,才是遥远、封闭、永恒的,适应乌托邦想象生长的地方。彼得·毕少(P。Bishop)在《香格里拉的神话》中总结道:“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是西藏乌托邦的精华,其最基本的权威性不仅表现在经验上比较可信,还表现在它基本符合当代人关于乌托邦的想象。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文明,‘丝毫没有来自外界的污染’,尤其没有‘舞会、电影、霓虹灯’,没有电报;只有一种神秘,‘深藏于爱的核心’的神秘;这里没有时间的紧迫,甚至让人感觉不到时间,一切都适度、悠闲,温文尔雅,四周的高山是‘一道纯洁的屏障’,幸福山谷即使处在四周的荒蛮之地、也丰腴富饶,甚至可以找到大量的黄金……”〔13〕如果对比《消失的地平线》中描述的“香格里拉”与《中国佬的来信》〔14〕中描述的中国,我们便知道,在西方人想象的地图中,那是同一个地方,一个表现西方人缺憾与向往的乌托邦,只是在知识的地图上,它的背景从传统中国的核心移到边缘的青藏高原上了。
四想象东方是西方文化传统的一种特殊的浪漫。它可能是美好和谐的,也可能是邪恶恐怖的。从西方古典时代想象的波斯帝国与食人部落、中世纪的地狱与魔鬼部族,到浪漫主义时代怪诞、奇异、阴森恐怖的东方,都是西方关于东方想象的一部分,或另一个极端。
小说想象并不是随意的,不管是将中国想象为人间乐园还是人间地狱,都有其深远的历史传统,都可以在西方的中国形象史上找到根据。在西方想象的地图上,地狱也出现在遥远的东方。古典时代,这个东方地狱在印度,老普林尼(Pline)的《自然志》总结了古希腊人关于印度是魔鬼的故乡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想象〔15〕。基督教中世纪的传说中,地狱在乐园的旁边,在东方的某个地方,所谓大墙之内哥革与玛各的故乡。蒙古人入侵,使西方纯粹想象中的地狱有可能获得一个确定的地方,即鞑靼人是来自地狱的魔鬼,他们的家乡鞑靼就是地狱所在,拉丁语中的鞑靼与地狱是同一个词,柏朗嘉宾出使蒙古时,他是准备下地狱的〔16〕。从马可·波罗时代到耶稣传教士时代,西方旅行家在遥远的东方没有见到地狱却找到了世俗天堂。直到浪漫主义时代,现实领域的殖民扩张与精神领域中的哥特文化复兴,才使地狱幻象再次出现在西方人的东方想象中。德昆西在鸦片梦幻中见到的中国景象是一座地狱,恐怖的密林、深谷与各种可怕的怪物,都与西方人传统的地狱想象相吻合,而德昆西在鸦片梦幻中看到的遥远的东方的地狱景象,麦都思在中华帝国的土地也看到了。在他们那个时代西方的中国形象中,想象的地图中的人间地狱与知识的地图中的中华帝国几乎重合了〔17〕。中华帝国便是西方人可以想象到并已经“认识”到的人间地狱。如果将德昆西的梦幻、麦都思的报告、帕斯卡尔的警句〔18〕与马尔罗的小说放到一起读,我们又可以发现,在中国的“人的状况”恰恰是可以想象到的地狱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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