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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003-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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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混了。所以,当新式学者大力推广“后现代”理论的时候,他多少显得有点不入时流,竟推荐起异邦多年以前出版的旧著作,如孟德斯鸠的讲三权分立的《论法的精神》,还有罗素的《权力论》等。他是反对“国学热”中那种一味颂扬“传统”的论调的,反对那种“合群的爱国的自大”。他有一道题目,就叫《月是异邦明》,赫赫然,很可以叫我们的国学家大光其火的。在国学中浸淫既久,张中行也不能不沾带了一些名士气。但是,他决不留在书本中,即使那书香永远教他眷恋,也得回到日常生活中,感受生命的实在。这样,他身上的名士气,也就混合了伧父野老的世俗气,有了草艾的芳香。他有一段文字,很可以看作是他的哲学和文学的代表:“总之,常常是以为蓬山还在眼前,它却已经远了。这或者也是定命,花开花落的定命。定命不可抗,但任其逝去如斯也未免可惜,所以还要尽人力,求虽远而换个方式移近。这是指心造的只可自怡悦的诗境,举例说,可以有两种:一是追想蓬山之近,曰‘解释春风无限恨’;另一是遥望蓬山之远,曰‘此恨绵绵无绝期’。虽然都不免于‘恨’,总的精神却是珍重。珍重来于‘有’,也能产生‘有’。这是自慰呢,还是自欺呢?可以不管。重要的是,既然有生,有时就不能不想想一生。而说起一生,日日,月月,年年,身家禄位,柴米油盐,也许不异于在沙漠中跋涉呢?但这些也是‘逝者如斯夫’,到朱颜变为白发,回首当年,失多于得,悲多于喜,很可能,只有蓬山,近也罢,远也罢,如果曾经闪现,是最值得怀念的吧?如果竟是这样,那就怀念,连远近也不必问了。”这是一种“娓语体”。他在行文中,常常喜欢加些枝节,以添趣味,有时失之繁褥,如《报国寺》,脱不掉文人气;但更多时候,这絮叨不由人想起小百姓的叙说方式。这是一种平民性,日常性。他写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写习见的街道,户外的树,小店,为小昆虫立传,写断片,零碎,点滴,总之是处处自居于“土”和“小”。他诉说居住城市之苦,因为嗅不到青草味;说是倘要离开城市旅游,想去的地方决不会是港九,而是乡村。在亲友家里,“吃家乡饭,睡土炕,星晨月夕,听听鸡鸣犬吠”,这就是他的梦境。但是,他不是那种义和团式的中国“民粹派”,不会因为保守农业文明而排斥现代科技。作为一个本分的小民,他也不至于因为个人的主张而强求别人接受,甚而至全体一致。他只是絮絮地说着,偶尔插入一两个幽默的句子,如乐曲中的切分音,增加了叙述的节奏和美感。其实,他连这份幽默也是小民的,是世代作为精神减压阀而存在的生理机制的一种遗传。总之,与从林语堂到王蒙等提倡的“幽默”是不一样的。哭或者笑,怎么提倡呢?俄罗斯知识分子在历史上曾被分为两类:贵族的,平民的。像别林斯基,就是平民知识分子。但是无论是贵族的还是平民的,俄国式的知识分子都是中国所没有的。俄国知识分子有着自觉的政治意向,中国知识分子有的只是政治功利主义。俄国知识分子带有普遍的乌托邦思想,中国知识分子多“为稻粱谋”,作进一步计则是“锦衣玉食”,着眼的是物质方面的需求。俄国知识分子常常为真理献身,中国知识分子基本倾向不是求真的,而是求美的,自赏的,带有私人消费性质。如果说俄国知识分子富于公民意识,中国知识分子则只有“臣仆意识”、“小民意识”,根本不存在那种对抗权力者和上层社会的立场,在缺少公共空间的情况下,若有牢骚,只能街谈巷议,指桑骂槐,甚至腹诽。张中行的小民意识,主要表现为安于日常生活的一种本然状态。他的养螳螂,在时下中国作家兴养宠物的风气中,应当算是最平民化的例子了。当他述及本事时,笔端确乎流露着对螳螂的无限怜爱,但结末忽然一下子滑到《浮生六记》中的芸娘那里去了。他希望有一个小园,以女主人的慧心安顿,令螳螂从此乐不思蜀。这等美艳的幻想,实在是只有国产的“小民知识分子”才可以有的。与孙犁、汪曾祺、张中行等人不同,杨绛和宗璞出身于帝都名门,优越的家庭环境陶冶了她们的某种“贵族”气质,视界甚高,不随流俗,矜持,敏感,有中国传统女性特有的文化性格,在表达自己的时候,往往蕴藉有余。由于阅历不同,她们对人生和艺术的体验有着一定的差异,但是,无论在气质的培养还是观念的确立上面,她们都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太深的影响,有着许多共同的地方。杨绛的自述体散文《干校六记》很著名。关于干校生活,作者如实记下临行的告别场面,其中插入女儿一家因为“文革”而致家破人亡的事实;记凿井的劳苦,学圃的闲情;记养小狗,记大雪天冒险与家人会面,记误传回城,人心浮动的种种。书里所记,是知识分子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被迫改造的过程。改造的结果如何呢?知识分子遭到剥夺之后,还是原来的知识分子。在干校里,他们希望回京,希望重干自己的专业,希望能够像人一样活着,哪怕活得平庸。杨绛写道:“我还是依然故我。”她以一个柔弱然而高傲的声音宣告:知识分子改造政策失败了。人是不容易被征服的。只要心灵依然为自由而跳动,就不能说暴力和专制永远有效。在这里,杨绛表现了一个老革命党人的后裔那遗留在血统中的一点精神。但是,全篇的行文是简淡的。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寄沉痛于悠闲”罢?而这种为中国文人所乐用的叙述风格,恰恰是消解沉痛的。应当认为,这首先不是写法问题,而是活法问题。她身在其中,却取一种旁观者的态度。“学圃记闲”一章,提到过埋死尸一事;可是,生活中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被作者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对于多人惨死的经过,作者未必知其详,但在复述它的时候,是不能不让人感觉着其中的沉痛的。由于作者原来就同他人的存在保持了距离,写作时又着意制造一种美学的“间距”,这样,现实在我们看来也就变得不那么真切了。《丙午丁未年纪事》记在文革期间,曾就与“牛鬼蛇神”如何安处,撤不撤帘子一事同家人有过讨论,作者的意见为不撤,理由是:“隔着帘子,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看得见外面。”不问而知,这是一种中国式的“政治智慧”。这样的作家一多,像鲁迅说的中国文学的“瞒和骗”的局面,仍将维持下去。要打破这种局面,就必须把“帘子”撤下来!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杨绛虽然不能像她的父亲一样从事具体的政治操作,但于政治是关心的,至于“帘子”的撤与不撤是另外的问题。她不作政论,不明白表示自己的政治见解,但是在相关的文章中,仍然可以看到一点端倪。她在《回忆我的父亲》中写道:“我记得父亲曾和我谈过‘革命派’和‘立宪派’的得失。他讲得很仔细,可是我不大懂,听完都忘了,只觉得父亲倾向于改良。他的结论是‘改朝换代,换汤不换药’……我是脱离实际的后知后觉或无知无觉,只凭抽象的了解,觉得救国救民是很复杂的事,推翻一个政权并不解决问题,还得争求一个好的制度,保障一个好的政府。”作者无疑也是一个改良主义者。以胡适为代表的一批留学欧美的知识分子在二三十年代鼓吹“好政府主义”,在这中间,精神血脉是一致的。《回忆我的姑母》一篇所记的,是曾经为鲁迅抨击过的杨荫榆。“一九二四年,她做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从此打落下水,成了一条‘落水狗’。”极简约的交代,寓褒贬于不经意之中,这是极高明的笔墨。又说:“她留美回国,做了女师大的校长,大约也自信能有所作为。可是她多年在国外埋头苦读,没看见国内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当前的形势,她也没看清自己所处的地位。如今她已作古人;提及她而骂她的人还不少,记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已不多了。”如作者所述,杨荫榆确有其可纪念处;但是,先前在北师大何以为鲁迅们所“骂”一节,却并没有说明。事实上,在学生风潮中,杨荫榆是镇压者,同政府取一致的立场。可是在杨绛看来,其姑母应当是无辜的。其“自信有所作为”,而结果何以竟会无所作为呢?在这里,“形势”,“地位”云云,都是一种辩护;而“落水狗”的用典,也就成了一种含蓄的回敬。杨绛是赞成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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