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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汉字思维
孟华:能否谈谈汉字的思维精神?
王蒙:汉字有美好的一方面,优点很多,比如说好看,它的字都有生命力,都有一种灵性,甚至于我认为汉字有一种神性。比如说“道”,相反的你如果把它变成了一个更科学的词,把它说成是道路、道德,或者是道场、大道,这就不清楚了,不如一个“道”字,“朝闻道,夕死可矣”,你如果说“道”是规律,“朝闻规律,夕死可矣”,这叫什么话呀?它就没味儿了,“朝闻道德,夕死可矣”,也不对,说道是指路线,“朝闻路线,夕死可矣”,就更不对了,它是不可轻译的一个意象,这是汉字的一个特点,优点。但是当然汉字的这些优点有时同时也会带来缺陷,就是说它的清晰性、严密性、可操作性不是特别够。我常常到处举一个例子,我有一部小说叫做《夜的眼》,这篇作品很多国家都翻译过,凡是这些欧洲国家,包括俄国、美国、德国,他们都有人给我打越洋电话,就问我说王先生您回答一下这个“夜的眼”中的“眼”是单数还是复数,我不好回答,因为在中国字里头,这个“眼”字是最本质的,不管你是一只眼还是两只眼还是好多只眼,还是砂眼,这都是从“眼”中派生出来的,所以这种思维方式和欧洲国家的那些语言根本就不一样。比方说“牛”,我们拿“牛”当纲的话,可以派生出来牛肉、牛奶、小牛、黄牛、牛犊、水牛,或者是牛脾气、牛毛,这东西很多,如果以“奶”为纲,可以派生出羊奶、牛奶、奶牛、奶制品。可是外文看不出这种观点,外文中奶牛是cattle,公牛是ox,它没有这种关系。我在文章里也提到了,所以它就造成了一些思想方法的不同。杜诗的经典争论,就是“幼子绕我膝,为我复却去”,这个如果是换成英语,或是换成法语、德语,甚至是维吾尔语,都不会产生这种问题。这其中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他多年没有回老家了,回了以后小儿不认识他了,所以绕我膝转两圈,他怕我,认生;还有一种解释是他绕着我膝怕我再走,恨不得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这种解释从杜甫有这首诗到现在已经一千多年了,他的妙处就在于他的这种描写。可是如果换成英文的话,它在语法上画出图来了,有了逻辑范围,有了连接次序,这就不行了,就是说他由于怕我所以就去了,“为我”,这里头有明确的因果关系,它是一种递进的关系;如果是他怕我走,就是把“我的走”变成了他们怕的一个修饰,然后“我复却去”就变成了what后面的一个从句,一个宾语从句,如果他是害怕他又走了,那就不是宾语从句,而是它等于一个双谓语,我就怕你,接着就跑了,它是一个递进的双谓语,就好比说是我进了屋子拿了一本书,一个是进了屋子是第一个谓语,一个是拿了一本书,一个是进,一个是拿,所以它根本不一样。可是我觉得无论是杜诗也好,或者是一些经典的,特别是老子的《道德经》,这个很明显,你把它弄成白话文弄成英文就不好了。
孟华:一排除歧义,诗意就排除了。
王蒙:把诗意排除了,把哲理也排除了。把中国人脑袋里这点灵活性,这点儿仙气儿都给弄没了。
孟华:杜诗的深远意境被逻辑的手术刀分解得支离破碎,朦胧的意象性既是汉字也是汉语诗歌的思维特性。汉字保护了汉语诗歌的这些特点,这也是汉字保护多样精神文化生态的表现。汉字体现的诗性思维的特点,这是西方的逻辑思维不可替代的,非常有特色。
王蒙:你说的精神生态我觉得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孟华:刚才说的《夜的眼》翻译的例子,很说明了汉字汉语的朦胧性。但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汉字具有两面性,就是在数码时代它要适应数字化,我个人觉得尽管汉字具有适应电脑的一面,但是总体而言比起拉丁字母还是落后一点,还是具有不可操作性的一面。文字有两种功能值得考虑:一是文化功能,一是数字化功能。文化功能是汉字的特色,但数字化功能可能是弱项。
王蒙:可能不完全是这样,汉字的数码化已经取得了重大的胜利,甚至有人认定汉字能够比别的文字更适合电脑的运用。这是使我对于汉字更有信心的一个重要方面。我觉得(朦胧性)这是它的优点,也是它的缺点。总的说来它是比起拼音文字有多种的暗示性与审美性乃至不确定性,或者叫做弹性。汉字是特别灵活的,比较一下中国的改革用语和苏联的用语,就明白两种语言两种文字及文化的异同了。
孟华:对,象形字是靠暗示来表达语言,今天就算没有象形了,但是它的精神照常存在。汉字的意符就是来暗示语言意义的。
王蒙:象形、指事、会意、形声都具有很强的暗示性。“言而无信”,看这四个字的时候就觉得是一种暗示,它和单纯用字母拼出来的字并不一样;说“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你看这种感觉,绝对是一种暗示。所以有时候就弄错了。
孟华:这种暗示性已经成为了一种民族的审美方式,但暗示性带点儿歧义性,是一把双刃剑。
王蒙:成为一种审美方式,有时候又成就一批奸诈的人,他可以利用一个字,“我就硬这么解释,明明这句话不是这个意思,我就这么解释”(“文字狱”那个时候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他在话里头非就那么暗示不可,或者我就非这么拿过来这么用……
四、汉字与现代性
孟华:您刚才也谈到汉语、汉字有适应现代化的一点,包括对西方语言的接纳,包括对现代现实生活的适应,它具有这种双重性。
王蒙:这也正是中华文化的这方面的特点,中华文化有它保守的一面,也有趋时的一面(比方说一系列虚词的出现,“被”字句等这些东西都是它的现代性的一面)。现在很多词,包括改革开放以后,从海外华人,或者从港台华人那里学来的一些词,都和英语有关。而共产党的那些语言有很多词很显然是和俄语有关,什么磐石般的团结,赢得了胜利,这绝对是俄语,你胜利就是胜利了,失败就是失败了,什么叫赢得了胜利?但是我是觉得这些东西无需消灭掉,相反的它会慢慢适应我们这种语言,适应我们这种比较复杂的长句啊,因果关系啊,逻辑思维啊,还有哪个是主句,哪个是从句啊,哪个是宾语从句,哪个是状语从句,这些就是所谓欧化的东西。有些不同的方法,不见得是坏事,所以上至先秦汉唐,我们应该好好继承。古代的一些白话,有些到现在还活着,比如说“褒贬”。当然受日语的影响也很多,很多词都是从日语来的,受英语,受俄语的影响也非常多。我没有根据,只是一种感觉,我甚至觉得就连“你好”这个词都不是汉语,哪有汉人说你好的?没有这种表述,更不说hello,也不说你好,见了面就问“吃了吗?”“你好”是什么?它是从俄语翻译过来的,俄国人一见面就说здpacтвй,这是您好,здpacтвйтe,是您好的全称,这些在中国就变成了您好或是你好。“小平你好”,这话很美好。
孟华:一种表达式意味着一种文化形态。从传统上的寒暄语“你吃了吗”到现在的“你好”,反映了人们文化观念的变化,一种对异质文化观念的接纳。这是汉字的变通精神。
王蒙:即使回到古代,也没有像“你吃了没有”那样粗糙,类似这样的词还有很多,“再见”,这也不是生活中来的,也不是古文中来的。古文中相别的时候没有这种礼貌的词吧?至于“早上好”、“下午好”、“晚上好”,这些百分之百是英语来的,什么good morning,good afternoon,good night。它不是一种简单的词的语境,而是一种表述方式,一种交际模式,也是一种文化的语境,是现代性的一个方面。“谢谢”,古人有称谢,不言谢这话也有,中国的“谢”和拒绝等各方面的意思很复杂,也表示一种谦虚之类,这个和外文的词是一样的,外文词中的谢也含有拒绝的意思。有个德国人有次跟我说他不理解中国人的这个“谢谢”,吃完饭问他吃不吃冰激凌,他说“谢谢”,要的意思,但是他说他一说“谢谢”,我以为不吃了,接着他还要一个,我就糊涂了,证明这个外语里头“谢谢”也有谢绝的意思。
我们现在受外面的影响,词组越拉越长这个是不可避免的,有很多词都进来了,没有人怀疑它是中文词,过去我们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