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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旨在抒情,而情中之景也萧条得可想。关心民瘼的痛烈心境,郁然楮墨内外,这和纯写景的田园诗,在心境和着眼点上是有本质不同的。
他诗中非常有力、非常沉痛的社会批评,真有令人拍案长喟的。像《杂感八首》中的句子:“方知竖子成名易,闻说英雄蹈海多。”“将军原是山中盗……民生凋敝苦逢迎。”“忍说神州似漏舟,达官各为己身谋。……中原衮衮诸公贵,亦识人间羞耻否?”世道浇漓,人心太坏,满心眼里是官和钱,达夫的愤懑,实在是有激使然。在苦境里无从挣扎物伤其类的人,于一读之下,不免要为他的忉怛巨痛而同声一哭了。今天的文化人,也许更会感同身受的罢?
侏儒处处乘肥马,
博士年年伴瘦羊。
薄有文章惊海内,
竟无馔粥润诗肠。
……
升斗微名成底事,
词人身世太凄凉。
——1926年,《和冯白桦重至五羊城原韵》
三
达夫《谈诗》一文,神情口吻间,掩不住他对旧诗的酷嗜。其于旧诗审美三昧,技法及文体生命,又往往一语道着,对今人的创作鉴赏,洵有药石之效。“旧诗的一种意境……如沉着,如冲澹,如典雅高古,如含蓄,如疏野清奇,如委曲、飘逸、流动之类的神趣,新诗里要少得多”。“旧诗各体之中,古诗要讲神韵意境,律诗要讲气魄对仗,做诗的秘诀,新诗方面我不晓得,旧诗方面于前人许多摘句图、声调谱、诗话诗说之外,我觉得有一种法子,最为巧妙,其一是辞断意连,其二是粗细对称”。他举了龚自珍诗为例,又举杜甫《咏怀古迹·明妃村》为例,以首句粗雄阔大来对次句的细微小景,次第缀之,“像大建筑物上的小雕刻”,他把这项解悟告之美学家邓叔存,对方“钦佩到了极顶”。实则明人李梦阳《御选唐宋诗醇》引,已申发此意,“迭景者意必二,阔大者半必细,此最律诗三昧”,并以杜诗《登兖州城楼》来说明“前景寓目,后景感怀,前半阔大,后半工细”。达夫的律诗亦多合这种美学观念。如《月夜怀刘大杰》:“青山难望海云堆,戎马仓皇事更哀。托翅南荒人万里,伤心故国梦千回。书来细诵诗三首,醉后犹斟酒一杯。今夜月明清似水,悄无人处上高台。”其颔联和颈联之关系,就是在大小远近的对比中,取得郁郁累累的效果。
达夫中年以后所作,律诗典重苍凉,绝句浑凝疏宕,表情达意,确有博约之功。仿佛老木而披风霜,匕首而经药淬,遣词达意,洵入游刃有余之境界。一般说,诗语可以入词,词语不可入诗,词(长短句,诗余)语可以入曲,曲语不可入词。达夫诗作,偶也不妨稍杂词语而转增风神韵味,这自然是老手的练达,却也不乏性灵者器识的高迈,此又非枯槁闲寂之辈所可解会。苏雪林论郁达夫小说略带点偏见,但谓“说来说去,他的文字只是缺乏气和力”〔3〕倒也有相当的眼光。在他的旧体诗,反而能避乏气乏力之弊。
苏雪林对郁达夫持论近苛,谓其文有多种不堪,其叙事则为啰嗦。即以此论成立,他的作品仍强过今人百倍,盖其时时不忘以学问、练达、洒脱来节制,故其放任之处也能时时警觉而随处加以挽救,这样反而形成一种张力,较之今世文学家更有上等谏果长久回甘之效。他的旧体诗,更臻渲染入骨、跌宕生动之极,兼以心思词藻,沉雄俊逸,放笔使气之余而能顿挫收蓄,故有长言咏叹之妙。钱锺书先生《谈艺录》尝指出龚自珍等清季名诗人屡遭后人仿袭,“定庵之诗,清末以来,为人挦扯殆尽”,又说“然窃定盦诗者,定谳自(蒋)子潇始,《新民丛报》及南社诸作者,特从犯耳”。郁达夫、张恨水先生于旧体诗创作均极自负,都爱诵定盦、仲则之诗,但他们却能避开晚清名诗人于前人爱之深而“顺手牵羊”的毛病,采百花之蜜,酿成自家风味。民国以降,旧诗晚色褪尽,说一句无奈的话,自老一代千秋万岁之后,恐怕是广陵散绝了!
(张恨水:《剪愁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出版;《郁达夫诗全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0年出版)
注释:
〔1〕赵家璧:《书比人寿长》,香港三联1988年版,第77页。
〔2〕《冯雪峰谈左联》,《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1期。
〔3〕《苏雪林文集》第三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版,第328页。
最是东坡惊人心
? 张宗子
东坡记梦
《东坡志林》里有“梦寐”一类,记了十一个梦。其中一个,梦到唐明皇令赋《太真妃裙带》词。东坡所作是一首六言四句诗,醒后还全部记得:“百叠漪漪水皱,六铢縰縰云轻。植立含风广殿,微闻环佩摇声。”
苏轼对这首诗情有独钟,一直念念不忘,居然在另一个陛见神宗的梦中梦到了它。在后一个梦里,苏轼奉旨为皇上的红靴作铭,“既毕,进御,上极叹其敏”,破格让漂亮的宫女陪送他出宫。走在路上,无意瞥到宫女的裙带间有诗一首,细看正是他的《太真妃裙带》词。
这个故事令人想起李白平生的“得意”之举,醉中为杨玉环填《清平调》词三首。李词的文辞极尽华丽绮靡,马屁拍得一流,对杨妃的赞叹之中隐隐藏着点自己的倾慕之意,既要让主人感觉得到,又不能狂妄到让皇帝吃醋,相当不容易。苏诗的立意和风格都和李作惊人地相似,梦本身也像是李白故事的小型翻版,以苏轼的为人和才气,等闲不会附庸风雅。此次破了例,由此可见这件事在后代文人心中的地位。苏轼天性率真豪放,着眼点未必在攀龙附凤,而是视这种为大美女效劳的小差事为风流雅事,可以传世为佳话的。一首歪诗,得美人一顾已属不易,如今竟被书写在裙带上,袅娜在纤腰间,这是连陶渊明在《闲情赋》里都不敢梦想的奇遇。
记梦中最有趣的一则是《记子由梦塔》:
昨夜梦与弟同自眉入京,行利州峡,路见二僧,其一僧须发皆深青,与同行。问其向去灾福,答云:“向去甚好,无灾。”问其京师所需,要好朱砂五六钱。又手擎一小卯塔,云中有舍利。兄接得,卯塔自开,其中舍利璨然如花,兄与弟请吞之。僧遂分为三分,僧先吞,兄弟继吞之,各一两,细大不等,皆明莹而白,亦有飞迸空中者。僧言:“本欲起塔,却吃了!”弟云:“吾三人肩上各置一小塔便了。”兄言:“吾等三人,便是三所无缝塔。”僧笑,遂觉。觉后胸中噎噎然,微似含物。
东坡一生好佛,和尚朋友特别多,做出这样的梦正是自然而然的事,要说此梦也并无微言大义可推究,只是对话饶有风趣,读之令人不禁莞尔。
自来美国,前十数年中做梦颇多,梦中作诗作文之事也常有。当时如果凑巧醒来,多随手在纸上只言片语地记下,然而大多数情况,是忘得一干二净,只隐约记得做梦得句这回事,欲下笔则无从捉摸。近一二年,诸事纷杂,心不能静,时或失眠,再也没有轻快风雅、纯为游戏的好梦了,思之怅然。
前后赤壁赋
明朝的李贽说,东坡前后《赤壁赋》,前赋絮絮叨叨讲人生哲理,不如后赋空灵纯净,不带“人间烟火气”,说得内行。
前赋假设客主问答,是《楚辞》以来的老套,一方借古抒情,感慨无常,一方拉来庄子,劝慰说服,主客的言辞均极讲究,可谓字字珠玉。联系到苏轼在黄州的经历,一客一主的答问,实是东坡在自我劝解。赋的结尾,主人说服了客人,赤壁之游的气氛一转而为欢快,于是“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一段说服的过程,在作者是相当吃力的,吃力就不容易讨好,所以像李贽这样的读者,就要说点风凉话。
《后赤壁赋》离前赋的写作不过三个月,季候由秋入冬,文章的调子大变,后赋的“冷”是大家公认的。像前赋中那样,泛舟江上,吹笛唱歌,高谈阔论,显然不行了。后赋中的游,只是一个幌子。一开始,东坡甩掉二客,独自爬上山坡去吹口哨,坡上风冷,树木幽黑,口哨一吹,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倒把不怕鬼的诗人吓着了,一溜烟跑回岸边。船仍然划出去了,所谓“放乎中流”,这一回,主客都安静,忙着灌黄汤抗寒,好歹混得将近夜半才回家。
不怀古,不谈人生,东坡当然不甘心。真实的游,固然可以如此,写在赋里不行,一定得有点什么彩头。彩头从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