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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值得特别指出的是,存在于民族国家认同与传统认同之间的这种复杂关系,不应该影响我们对这两种范畴的有效区分。霍布斯鲍姆曾经非常明确地指出过这一问题:“虽然存在民族主义原型的地方,近代民族主义的进展便可较为顺利,即使二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别亦无妨,因为他们可以以近代国家或近代诉求为名,来动员既存的象征符号和情感。不过,这并不意味二者是同一件事,更不表示这二者之间必然具有逻辑上的因果关系。”〔31〕他进而指出,理解现代意义的民族国家与作为民族国家原型的“民族”之间的关系的要点,不仅仅在于将民族国家理解为“想像的共同体”,连“民族”本身都是一项相当晚近的人类发明。“民族”的建立跟当代基于特定领土而创生的主权国家(modern territorial state)息息相关。因此,“并不是民族创造了国家和民族主义,而是国家和民族主义创造了民族”〔32〕。
二、“救亡”、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的社会主义实践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常常为以下这一些问题所困扰:为什么“启蒙”会被“救亡”中断,为什么中国知识分子在五四时期产生的对个人解放的认同很快就被民族国家的认同取代,为什么知识分子的自由主义理想会让位于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事实上,这些问题只有放置在民族国家这一理论框架之中,才可能获得有效的解答。
按照李泽厚提供的解释,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实践强化了“救亡”这一传统的历史命题,因而是以“启蒙”的对立面出现的。李泽厚指出:“中国革命实质上是一场以农民为主力的革命战争。这场战争经过千辛万苦胜利了,而作为这场战争的好些领导者、参加者的知识分子们,也在现实中为这场战争所征服。具有长久传统的农民小生产者的某些意识形态和心理结构,不但挤走了原有那一点可怜的民主启蒙观念,而且这种农民意识和传统的文化心理结构还自觉不自觉地渗进了刚学来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中。特别是现实斗争任务要求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和在各种方面(包括文化和文艺领域)强调民族形式的形势之下。”〔33〕
在另一篇文章中,李泽厚更明确地将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表述为“红装素裹的儒家文化”:“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提到,要从新民主主义逐步过渡到社会主义,但从来并没有这样做,而是以很快的速度搞所谓社会主义的合作运动,毛泽东当时把大量的精力投在这上面,结果封建主义披着社会主义衣装复活和变本加厉了。”〔34〕正是通过这种隐喻式的描述,“启蒙”与“救亡”的对立在演化为“现代”与“传统”的对立的同时,又构造出新的对立:马克思主义与资本主义、东方与西方的对立。在这样的二元叙事中,中国的马克思主义信仰作为反西方的思想,被简单地理解为一种前现代思想的复活,而中国的社会主义实践则被解释为传统文化的借尸还魂。
因此,如果我们不是将启蒙仅仅理解为“个人”的启蒙,而是将民族国家的建构视为政治现代化的一个重要环节——尤其是充分考虑“被现代化国家”现代化进程的复杂性,那么,在我们重新阐释“救亡”的现代意义的同时,我们实际上也在拆解另一种二元对立,那就是中国的马克思主义信仰与社会主义实践与“现代”的对立。
马克思主义当然不是一种民族国家理论,马克思理论中的“阶级”是一个超越民族国家的范畴。共产主义对民族主义者的告诫是:“全世界的人民团结起来,你们失去的只是你们的习俗和传统,但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35〕因此,马克思主义常常被理解成对民族国家意识的批判与反动。然而,马克思主义革命是在民族国家的范畴内进行的。马克思主义对民族国家的超越,绝对不是要回到民族国家诞生之前的姿态,而是提供一种建立在民族国家之上并且能够超越民族国家的“解放”。马克思主义从来没有否认民族和民族主义的存在,相反,马克思主义强调民族主义是实现社会主义的重要手段。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世界革命理论以阶级理论为基础,把世界民族划分为两个阵容,即统治民族和被统治民族、压迫民族和被压迫民族。按照马克思的理解,民族不平等的起源在于国际资本的存在,帝国主义是国际资本的政治表现。所以,争取民族独立就要反对帝国主义即国际资本主义。只有建立一个独立的、享有独立完整主权的国家,民族才能真正独立。而革命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惟一手段。因而,在马克思看来,每一个民族的民族解放运动,都是世界革命的组成部分。列宁则更进一步指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已成为全世界无产者同被压迫民族的联合行动,它以世界帝国主义为革命目标,民族解放运动可以帮助无产阶级登上国际舞台。
对“被现代化国家”而言,马克思主义提供了一个将现实与未来连为一体的全新的理想国。它既承诺民族国家的建构,同时又承诺对民族国家的超越。这种彻底解放的承诺——一种更高级的现代性,恰恰是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被现代化国家”选择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动因,这个由马克思提出的能够对近代以来以“资本”为中心的世界政治经济秩序提出挑战的伟大想像,被俄国的十月革命具体化了。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的诞生经历了沙俄帝国解体、民族独立、内战和反对外来干涉以及各独立的苏维埃共和国联合等等复杂的过程,它提供了解决帝国主义时代民族国家问题可能的历史途径,证明“无产阶级的世界革命”可以动员民族主义的资源,从而实现国家独立。在这个意义上说,十月革命在西方和东方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加速了世界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进程。
霍布斯鲍姆曾经这样描述马克思主义与民族主义之间的关系:“1945年之后,各国争取独立及反殖民化的运动,却都和社会主义及共产主义的反帝国主义运动结为一体,这就是为什么那些脱离殖民统治和新独立的国家,都会自称是‘社会主义国家’之故。”〔36〕“工人和知识分子都选择了国际主义,可是,此举却反而同时加深了他们的民族情操。”〔37〕
这恰恰是“五四”时期信仰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皈依社会主义的重要原因。为什么说近代中国需要整合和组织起来?这是因为中国需要成长为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以对抗外患。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是有效利用资源的前提,而有效利用资源离不开组织起来实现工业化。在中国传统农村社会以“国家-自耕农”为主要格局的社会结构中,由于经济联系的狭隘,人们几乎没有任何忠诚的对象。因此,“五四”以后许多知识分子的转向,是因为他们越来越发现中国的现实问题并不是个人自由的匮乏,而是高度统一的政治认同。在一盘散沙式的中国鼓吹个人自由,无疑会使情况更为恶化。毛泽东在1937年对自由主义进行了极其严厉的批判,他说:“自由主义……结果使党和革命团体的某些组织和某些个人在政治上腐化起来。”〔38〕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自由主义几乎没有了任何感召力,一些曾经坚定的自由主义者纷纷呈现出失望情绪,有些甚至转而主张极端的国家主义。
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现代性实践,同样只能作如是观。在中国,依照清末民初盛行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图景,每个群体的命运只能由其自身负责。但五四以后马克思主义的进入却使知识分子认识到中国的问题只能从资本主义历史性的全球等级秩序中加以理解。如果世界资本主义已经塑造出一种专制的制度,持续地、系统地制约着中国富强的可能性,那么首先要做的就不是埋头自强,而是改造世界体系本身。这意味着“中国”面临的问题不是“中国”自身的问题,不是“中国”的“现代”与“传统”之间的问题,而是整个全球化问题的一部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现代性问题。用马克思的话来说,是资本主义全球化——全球经济一体化的结果。马克思主义使中国知识分子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全球化”眼光,将具有民族国家身份的“中国”放置在现代世界地缘政治的版图上进行体认,并提出了一种使“民族国家”获得彻底解放的承诺,因此才吸引了一代一代的